第350章 好戏(二)

昭明殿上,日影西照。

疏落的光线从东南处的菱花窗悄然移至西北。

一条条狭窄的光带横贯幽深的大殿,照亮了悬浮飘荡的尘埃,也照亮了龙椅后稍稍褪色的江山社稷图。

王肃被押进殿里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这是他早见惯了的景象。

而今,竟是最后一面了。

王肃此次苦苦相求,是生生以头抢地,磕破了自己的脑袋,蘸了血写了血书,才求到了这最后一面。

他自知不活,三族之中,或斩首,或流放,整个王家就此流散破败,再无复起之机。

王肃什么都不求了。

他只想求个君臣之间再见一面,能有个体面的终局。

这是他一生汲汲所求之事。

谁想,他还未曾感慨尽,就听司礼太监拖长声音唱道:“宣,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入殿觐见——”

王肃蓦然回头,露出了惊怒之色。

在跪伏此地等候时,他早酝酿好了一腔真挚的眼泪,打算落给皇上看。

没想到,他一回头,就撞见了乐无涯含笑的眼睛。

王肃脸上的表情还未收好,一颗浊泪顺势滚了下来。

乐无涯双手扶膝,弯下腰来,一脸关切:“哟,王大人,这是怎么啦?”

张远业从后拉了一下他的腰带,示意皇上马上便来,不可造次。

乐无涯对王肃指指点点,十分新鲜:“他哭了哎。”

王肃:“……”

张远业:“……”

尽管张远业爱屋及乌,对乐无涯偏爱有加,但也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他是够欠儿的。

乐无涯还在不遗余力地研究王肃。

当时他在牢里等死,最大的乐趣就是睡懒觉。

他致力于在死前把前半生欠下的懒觉一并补回来。

可这老东西成日里拿着新鲜又不重样的罪名驾临圜狱,硬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逼他认罪。

那时候乐无涯目力不济,牢中又昏暗,瞧得他眼睛都快瞎了,结果老东西非但不添烛火,还试图熬鹰,不许他睡觉,非叫他立时认罪不可。

乐无涯吃了半日不得安寝的亏,马上学乖了,对那些离谱罪名非但照单全收,还买一赠多,主动招供出了不少罪状。

他身处阴阳交界,硬是把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不仅如此,还瞅准了机会,把老东西打了一顿,薅下他头发若干,令他秃顶至今。

乐无涯素来心窄。

他觉得自己还不够欠。

因为……

司礼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皇上驾到——”

乐无涯撩袍下拜。

有人前世欠他了一大笔债,他还没收呢。

项铮落座后,第一眼不是去看头上包着纱布、苍白颓唐的王肃,而是看向了站在王肃本来位置的乐无涯,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闻人爱卿,都察院事务繁杂,一切可还习惯?”

乐无涯:“回皇上,托天之福,诸事顺遂。”

项铮颔首:“很好。只是秋深露重,记得添衣。前日听你咳了两声,如今可好些了?”

“劳皇上挂心,微恙而已。”

“小病最是轻忽不得。此症最忌秋寒。朕已命太医院备了些梨膏,稍后记得带走。”

乐无涯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情,又垂下眼睛:“谢皇上恩典。”

乐无涯随侍过皇上。

他知道人在高位,是能看清底下一切的微小动作的。

确信自己那副感激中带着落寞的情态已全然落入项铮眼中后,乐无涯偏过头去,瞥向面无人色的王肃,得意地一眨眼。

项铮对人好起来,确实魅力非凡。

最重要的,他是皇上。

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一句关心、一点不值钱的梨膏,就能哄得一个青年才俊为他肝脑涂地。

王肃上过钩,解季同也未能免俗。

但乐无涯从没上过钩。

在尚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少年时代,乐无涯也曾被项铮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他是古往今来第一神童。

乐无涯得意洋洋地大翘尾巴之余,大逆不道地想,我若是皇上,肯定要赏这神童一座大宅子,光动动嘴皮子,谁不会啊。

他自诩是一条漂亮的大鱼,不会去咬不值钱的钩。

他还要给钓鱼的人下钩子呢。

项铮现在的确是很喜欢乐无涯的。

一见乐无涯,便仿佛是见到了自己的第二条命。

谁会不喜欢?

不过,他很快将视线收回,落在了王肃身上。

与乐无涯的意气风发相比,王肃瘦得像是一条街旁的老狗,头上潦草地绑着沾满血污的纱布,几缕灰白的头发随风而动,一身都是烂糟的腐朽气味。

望着他,项铮皱了皱眉:

王肃先前有这么猥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