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好戏(三)

项铮沉默不语,只垂眸俯视着王肃。

目光里尽是漠然、冷淡与审视。

王肃竟是昂首相视,毫不避让。

仰面视君,是为大不敬之罪,轻可判作御前失仪,重可论为刺王杀驾。

此罪轻重,全在圣心一念之间。

而如今的王肃,早已圣心尽失。

朝堂内外,无论是张远业还是侍立的内监,均在这无声的对峙中隐隐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众人慌忙撩袍跪倒,以额触地,屏息凝气,不敢稍动。

乐无涯甚是了解项铮心性,知道他貌似淡然,实则已经快气疯了。

他这一生,太顺了。

有的人一生顺遂,性情温厚纯良,即便被人冒犯,也颇有容人之量。

有的人一生顺遂,便唯我独尊,但凡一人一事不顺其意,便是滔天大罪。

可见骨子里的东西,终究难移。

有的人就是那贱皮子。

乐无涯随众人一同伏拜在地,却硬是顶着这样沉默的压力,言辞恳切道:“皇上,王肃久困囹圄,心神癫狂,若任其胡言,恐污圣听。恳请皇上将他遣回圜狱,莫要听信疯人呓语。”

此言一出,满殿之人无不钦服,并暗生钦佩。

闻人大人,实乃一等一的善人君子啊!

他们今日只为呈报案情而来,不该听的一句都不愿入耳。

乐无涯此举,无疑是解了他们的围,还缓和了一下王肃此举的严重性,将犯上之举归为他心智有异。

如此一来,连他之前指认乐无涯身份的言论,也一并成了妄语。

王肃如此污蔑他,他不仅能有理有据地予以驳斥,还能公正处事,以德报怨,在王肃冒犯君上时替他出言转圜,真真是襟怀坦荡的性情中人啊。

在场之人,唯有王肃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

姓乐的,满肚子毒汁。

他太了解这位皇上了。

他受人追捧惯了,到老之后,更是顽固自私,不容任何人质疑他的权威和决断。

若乐无涯不出言劝解,皇上还能勉强维系一丝理智,斥自己一声狂人,将他打回圜狱,派人慢慢折磨便是。

可一旦有人递上台阶,反倒会激得他逆反心起,偏要证明自己不受人左右。

果然,听了乐无涯的话,项铮不仅没有屏退众人,反而向后靠上龙椅:“我倒是要听一听,王恭之‘恭’了一辈子,临终之时,会说出何等疯语?”

王肃早已不屑纠缠乐无涯。

个人恩怨,此刻已毫无意义了。

王肃一心一意地望着项铮:“臣一生恭谨敬上,这些时日身陷牢狱,反复自省,自问从未有负圣恩,不知何以至此?”

“直至此刻,老臣方才明白。”

“老臣曾视陛下为九天真龙,日夜虔心侍奉。未曾想……陛下也不过是个凡人。”

王肃脊梁挺直,声如洪钟:“……还是个卸磨杀驴的凉薄之徒!”

张远业、庾秀群跪伏在地,冷汗直冒,恨不得把耳朵割下来扔到殿外去。

这是他们能听的东西吗?!

唯有乐无涯把耳朵竖得老高。

他来就是为了这个!

项铮面沉如水,喜怒难辨:“王肃,你犯下杀头重罪,还有何颜面来指责朕?”

他从未唆使过王肃戕害丹绥百姓,都是王肃自作主张。

他问心无愧,无比坦然。

“颜面?您在问一个将死之人要颜面?”王肃直直望向他,“臣将死矣,颜面何用?倒是皇上,又有何颜面面对天下人?”

张远业、庾秀群:“……”

鉴于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的耳朵暂时聋掉,他们只能硬挺着听王肃大放厥词。

然而,听到此处,两人同时低头,露出了无语的神色。

你是个什么东西,还叫你正义上了。

乐无涯毫不意外。

因为他晓得,王肃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忠良之人。

在他心中,忠君便是世上第一要紧之事。

若此刻坐在王座上的不是项铮,而是乐无涯,他也能摇着尾巴伸着舌头不管不顾地舔上来,为他肝脑涂地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他忠的君不是个好东西,教他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明珠暗投罢了。

这回,真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了。

临了临了,王肃终于从他的忠君大梦中苏醒了过来,做了一回明白人。

项铮寒声道:“死到临头,你还敢出此狂言?你是真不怕朕诛你九族?”

王肃声音朗朗,仿佛当真是个忠耿直谏的御史:“老臣不是狂,老臣是醒了!”

“窥探百官、试探臣子、栽赃构陷……老臣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哪一件不是陛下您默许、甚至亲手推动的?”

“老臣就像陛下豢养的狗,但凡您所指之处,臣便扑上去撕咬,咬烂的何止乐无涯一个人?如今陛下嫌臣满嘴血腥,又要臣去死,好全了您的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