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延年(一)
项铮独自在龙椅上挣扎许久,将翻涌的怒气混着喉间腥甜的血气,一口一口生生咽了回去。
待薛介折返回来时,他已然恢复了七八分体面模样。
借着薛介的搀扶,项铮缓缓起身,向后殿走去。
方才受了一顿大刺激,项铮还能维持这般平稳的步履,已经算是身体底子过人了。
只是他的身形终究有些歪斜,脚步虚浮,使不上力。
项铮不说,薛介也不问。
然而,主仆两个走出一段,项铮扭过头来,问:“你个奴才,哭什么呢?”
“外间风大,这一冷一热,许是冲着了。”薛介红着眼睛说着俏皮话,“还是皇上圣明,您瞧,这会子风势弱了,日头也出来了……”
话虽如此说,他手上却极尽轻柔,替他掖了掖衣裳,生怕项铮凉着了,托着项铮的臂膀更是稳稳使着力,生怕他倚靠得不舒服。
项铮满意地眯起眼睛。
这般真切的心疼和偏袒,不管是升斗小民还是九五之尊,都同样受用。
那件事,确实要抓紧时间办了。
薛介是他最好的帮手,一切交付给他,项铮才能放心。
“你在太监中,寻一对不大显眼的兄弟来。”项铮低声道,“……让他们先试一试。”
薛介微怔,随即心领神会:“成,奴婢立时去办。”
他斟酌了一番言辞,又道:“只是皇上,宫里收太监也讲究个规矩,怕伤了天和、绝了人嗣,少有送一对儿孩子进来的。想找合用的,恐怕得费些周折。”
项铮不以为意:“宫里的小太监成千上万,总会有的。”
薛介欠身道:“是。”
他目光垂落,停在项铮袖口那精美繁复的刺绣暗纹之上。
宫城内的小太监,万万千千,确如恒河沙数,不值一钱。
是伤重难愈、倒在草木灰中鲜血淋漓、无声死去的那个。
是天不亮就忙着去倒贵人们的净桶、步履匆匆的那个。
是一生困于宫墙、再无法为父母送终的那个。
他薛介,再风光,再得脸,也不过是这万千血肉中的一个罢了。
项铮不会想到,这些小太监也是人。
若一个家当真艰难到要送两个孩子入宫,那必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便卖儿所得能解一时之急,往后呢?
家人在宫外,生死未卜,踪影难觅,若无意外,这两个孩子,便是彼此今生唯一的倚靠了。
他们一起成长,一起吃苦,一起离乡背井,一起抱着团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份感情,岂是常人可比的?
项铮当然不会在乎这些了。
在他看来,小太监们就像是这宫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摆件一样。
恭桶会自己变干净,花草会自发长成规整绮丽的模样,宫道永远洁净如新。
不过,皇后娘娘说过,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幸好,皇上从不屑于体察这般微末之意。
薛介抬起眼来,满口答应:“奴婢尽快。”
……
注定要死的探子仍在景族上蹿下跳地刺探情报。
薛介忙于搜寻能满足项铮要求的太监兄弟。
乐无涯试睡了羊毛毯子,十分满意,正忙着写信给赫连彻,夸奖大哥给他的羊毛毯子又漂亮又舒服,大哥真好,大哥抱一下。
而触怒天颜、犯下大不敬之罪的王肃,死期来得比探子回程、薛介寻人、乃至乐无涯的回信都要更早。
面刺寡人之过者,凌迟处死。
乐无涯懒得亲临刑场观礼。
他一向不喜欢凌迟这种刑罚,弄得淋淋漓漓、血刺呼啦的不说,还影响吃饭的胃口。
小六说他腰太瘦,得贴点秋膘才好。
他才不会因为王肃耽误了吃饭大事。
府中诸人,唯有华容初生牛犊不怕虎,没见过剐刑,实在好奇,想去瞧个热闹,但只看了个开头,就煞白着一张脸跑回来了,接连三天都没怎么吃饭。
据他所说,王肃一开始还挺硬气,刀子刚一上身,就凄声哀嚎起来;片了两片肉下来,他便似活鱼似的乱挣乱跳,张着残缺不全的嘴巴,含混不清哭喊着“死”字。
乐无涯倒很理解:“人之常情嘛。换了我,我也想死。”
当初,听王肃说自己数罪并罚,有被凌迟的风险,乐无涯撒手人寰撒得那叫一个痛快。
如今囚犯轮流做、凌迟到王家,也属于是天道好轮回了。
华容心有余悸:“大人,那么大一个官,就这么没了?”
乐无涯答:“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自古不都是这个道理么?”
华容愈发担心,目光殷切又恐惧地望向乐无涯。
乐无涯晓得他在担心什么,伸手捋了捋他被冷汗沁湿的头发:“放心,你家大人惜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