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过了夏天就是冬天, 莫斯克的秋天短暂得像一场幻觉。
温暖的壁炉前,维塔里耶奶奶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膝盖上披着厚实的旧毛毯。
火光映照在何长宜手中的书页上, 她用峨语读诗, 有时是散文。
她也用中文背诵古诗,维塔里耶奶奶虽然听不懂,却很喜欢那些陌生语言的韵律。
何长宜读的最多的是布拉特·奥库扎瓦的诗, 维塔里耶奶奶总会说:“我的孩子, 请再读一遍吧。”
于是何长宜无声叹了口气,再次轻声念了起来。
“往昔不可能复返/不过没有什么值得悲伤/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树木在成长……”
渐渐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维塔里耶奶奶嘴角含着笑,慢慢地睡着了。
保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小声地对何长宜说:“有人在门外等您。”
何长宜点点头, 将诗集放在一旁,嘱咐保姆留下看护维塔里耶奶奶,她悄悄走出了客厅。
门外是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他沉静地站在台阶下, 不远处一胖一瘦两个家伙在探头探脑, 却不敢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粗鲁地赶人,可能是因为那辆公务专用的漆黑轿车,也可能是因为客人身上的灰色制服。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过来, 在看清人后, 目光蓦地变得柔和起来。
而何长宜已经惊讶开口:“安德烈?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猫竟然来耗子家做客。
安德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家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何长宜打开房门,示意安德烈进来, 他却摇摇头,走到路边的轿车旁。
他拉开副驾车门,简短地说:“上车。”
何长宜迟疑片刻,返身从屋内衣架取下大衣,并和保姆说了一声,快步走下台阶,看了一眼安德烈,矮身坐进车内。
安德烈替她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上车,伏尔加轿车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胖子和瘦子下意识追了两步,在意识到追不上车后又同时停步,不约而同扭头震惊对视。
糟了,阿列克谢的女人在他们的眼皮下被灰皮狗拐走了!
车上,何长宜问安德烈:“发生什么事了?”
正值红灯,安德烈的视线从前方道路短暂移开,转过头看了何长宜一眼。
很难说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可能是懊悔,可能是犹疑,也可能是挣扎。
但最后,安德烈还是开了口:“那个黑|手党,阿列克谢,他被通缉了。”
何长宜一惊,立即追问道:“他做了什么?”
安德烈说:“他涉嫌谋杀州检察官。”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蔑与厌恶。
何长宜断然道:“不可能!阿列克谢不会做这种事!”
安德烈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他是一个黑|手党,一个堕落的退伍军人,我见过许多像他一样的罪犯,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干。”
何长宜反驳道:“阿列克谢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一定不是个蠢货,至少他分得清帮派狗咬狗和谋杀国家公务员的轻重。”
安德烈突然冷笑一声,这与他平素的模样完全不同。
“你了解他?”他尖锐地问道,“那你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吗?”
何长宜抿了抿嘴,说:“我只知道他曾经为了国家在战场上学会杀人,也学会接受被人杀死。”
安德烈讽刺地问:“你是想说是国家授予了他杀人许可吗?”
何长宜说:“不,但你们的国家教会了他用杀人来谋生。”
红灯转绿,安德烈踩下油门,轿车平稳地通过路口,只有握着方向盘的白手套上的褶皱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漫长的沉默。
何长宜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是要找人把阿列克谢捞出来,一时痛骂这个混蛋,一时又在想千万不能让维塔里耶奶奶知道这个消息。
轿车突兀刹车,接着是车门被粗暴甩开的声音。
安德烈站在车外,面前是无穷无尽的枯黄荒草,萧瑟而肃穆。
何长宜这才注意到,原来不知不觉间轿车已经开到了城市的边缘。
她走下车,迎面刮来荒野的风,大衣在风中剧烈摆动,猎猎作响
安德烈背对着她,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我后悔将消息告诉你。”
何长宜正朝他走过去,闻言停下了脚步。
“我应该道歉吗?”
安德烈转过身,神情压抑而沉痛。
“你让我厌恶自己。”
嫉妒,愤怒,贪婪,傲慢,以及欲|望——他犯下了七宗罪之五。
甚至,还有杀意。
他变得不像自己,或又像是变成更真实的自己。
何长宜沉默下来,半响才开口:“也许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不该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