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卯时三刻, 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种死鱼肚皮般的灰白,几颗残星黯淡地挂着。

衙门口停着一辆囚车。狱卒这几日受他指点,在牌桌上赢了不少银子, 故而对他格外客气。一早就叫他起来,打了热水给他梳洗。

他洗得很仔细, 不忘道谢。狱卒却脸色沉重,“听说你们是坐船北上。”

“嗯。”陈秉正从镜子里看了一眼, 只见自己神色憔悴, 像是老了十岁。“水运快一些。”

狱卒叹了口气,“凡是押送上京的官员,少有……大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提前托人跟刽子手求个情,能痛快些。”

他听得笑了, “我记下了。”

押解的官差有四个人,陈秉正走在中间, 脚镣发出哗哗声,腿脚略有些跛。

他们训练有素地将陈秉正上了大枷,塞进车内。沉重的枷锁不小心碰到了囚车的木头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陈秉正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手腕上舒服一些。为首的官差验明正身,叫道:“时辰已到——准备发遣!”

囚车缓缓而动, 木轮碾过铺着薄霜的青石板路,车辙声与铁链声交织, 逐渐转入宽敞的街道。街道两旁渐渐聚了些人,有早起开铺子的商人,卖菜的农民, 送货的力工,指着囚车此起彼伏地议论着,“江洋大盗吗,看着好年轻。”

“样貌不错啊,斯斯文文。”

“要押到哪里去?”

“别看样子老实,听说是个贪官,省城仓库里的粮食就是他贪的。这是被钦差抓的,要上京城砍脑袋。”有人压着声音道。

提到粮食,就像是一滴水进了沸腾的油锅,人群骤然耸动起来。“这天杀的,害了多少人性命!”

“吃人肉喝人血的狗东西!”

众人越说越气愤,有人开始往前涌,越来越近,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狗都不如!”

陈秉正默然地看着东方,云层上是淡淡的红色,突然,一道金光刺破黑暗——太阳露出了第一道边。他眯着眼睛,欣赏这难得的美景。凤君不知道在做什么?是不是躲起来了,她千万不要来。

他的沉默激怒了人群,忽然眼前的天黑下来了,有个冰凉的东西打在他眼睛上,是一片烂掉的白菜叶子,黏糊糊的,接着是一块烂泥,砸在他额头上,顺着鼻梁往下淌。“该上刀山,下油锅的东西……”

他勉强睁开眼睛,贪婪地看着日出,人生苦短。

侧面的路口忽然冲出几个人,正前方的官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郑越。他用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我看谁敢造次?”

郑越穿着一身簇新的官袍,在初升的阳光下粲然生光。那些拿着烂泥菜叶的人们一时都僵在原地,手缓缓放下了。

郑越转头向几个随从们说道:“给我瞧着,谁在这里妖言惑众,即刻拉出去,重打三十大板。”

人群沉默地和官差对峙着,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爆发出来:“你们官官相护,就会欺负老百姓,可堵不住悠悠众口,瞒不过天地良心!”

官差将腰中的佩刀拔出来,高声喝道,“谁这么不怕死?”

“谁家没有饿死的鬼,我娘跟我女儿都被饿死了,都是你们这些贪官害的,你认不认?”

“我娘子也没熬过去……”

人群蜂拥上前,郑越的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他勒紧缰绳,“案子尚未查清,不许胡闹!”

“官官相护!”

“我不信!”

郑越心中忽然有些凉意,他放软了声音,“待我将他押送到京师……”

突然有个清朗的声音传过来,“陈大人一定是冤枉的!”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几个年轻人挤了进来,站在囚车前。为首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当日闹着要炸堤坝的王闻远。

他在郑越面前跪下:“陈大人在济州政绩卓著、成效斐然、泽被乡里、口碑载道,在去年饥荒时拯救了数万人的性命。临到省城,还获赠了万民伞一把,请大人明察!”

人群听见“万民伞”三个字,面面相觑,“他也配?”

“我们几个士子,是受济州数十万百姓托付,来看陈大人。陈大人是百年难遇的大清官,贪墨一事必有蹊跷!”

郑越肃然道:“真相尚未查明,不可断言。”

“韩非有云,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请大人明鉴,还陈大人一个公道。”

郑越点头,“我会尽力。”

陈秉正在囚车里听着,只觉得万分意外。士子们走到他的囚车前,郑重作揖,“大人多保重。”

他微笑道:“多谢。可惜在济州建塔的事,我怕是没了余力。”

王闻远垂下头去,“济州百姓听到大人的事,都是心急如焚,人人不平。有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夫农妇,竟走几十里山路到县学大门口,将怀中的一包铜板掏出来,说是全村人凑起来的,找我们写状子,要为你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