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17/20页)

好在王进对她表现得很是热情。他中午叫外卖的时候,会给她也叫一份。其他员工当然享受不到如此殊荣。有时候他买回一堆水果,一定要把最多的一份分给她。他在办公室里哈哈笑着说:“这是照顾人才嘛。”其他几个小孩看她的目光更意味深长了,一个个像小老头儿小老太太一样坐在那里捻着胡子看大戏。她暗暗想,现在的小孩子真可怕。他们这样看她,好像她已经不再是人,她成了一种新型的机器人,或者是老板的情妇。而在他们的眼里,这二者之间显然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老板的情妇?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好像真的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型的情妇。她居然引诱自己往这个方向想?她吃不下去了,她发现自己居然又是慌张又是喜悦。她推开盒饭,自己下楼找酿皮吃。

怀揣着这点喜悦和慌张,她仍然每天按时上下班,然后道貌岸然地坐在办公室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像个守株待兔的猎人。果然,眼看着王进的殷勤有了熊熊燃烧之势。他去深圳出差几天,回来后把她叫到了办公室,把一只装在盒子里的精致皮包推到了她面前,嘴里仍然是打着哈哈:“我这可是照顾人才,谁让你是博士呢。”她看着那只皮包上的吊牌先是一惊,继而身体里面像被电熨斗刚刚熨过一样,浑身上下的舒展、熨帖。她真想立刻告诉桑小萍:“女人,这个男人在追求我,他确实在追求我。”尽管短信没发出去,但她的小人得志之气还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担心自己被这得意一烤,已经成了透明的,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她心里这条短信。她连忙义正词严地推辞,说自己不能要这么昂贵的包。

然后不出她所料,她不接受,王进便不依不饶,连说这不是不给他面子嘛,如果她不要的话,那以后他们真是无法在一起工作了。接着,他再次强调了她对他的重要性,甚至于听起来他公司的一半前途都捏在她手里了,好像她是他千里迢迢历尽艰辛终于取回来的真经。

作为一个肄业女博士,又流落到如此寒酸的小公司,她不能让自己太小家子气,于是她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这只包。事后回味起此番情景,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他半推半就的半个情妇了。然而,给一个已经有孙女的老男人做情妇大约也不是什么太体面的事情。看来,像她这样的女人,只有一种宿命,就是找丑男人或者老男人。

她把那包往桌子下一塞,猛然呵斥住了自己。想什么呢?她怎么一定要把自己往一个情妇的方向诱拐?呆坐了片刻她忽然想明白了,王发财,就连这个丑男人也并不是爱她,他只是泛爱,像上帝一样爱他的每个子民。这么一解释,似乎不做王进的情妇倒是对不起她自己了。她从桌子上的小镜子里瞥了自己一眼,看可有异样,恍然觉得情妇这个角色好像已经真实地附在她身上了。

继而她又飞快地悲从中来。天哪,难道她就廉价到被一个包收买了?可是,无论怎样,她必须偷偷承认,此刻她心底确实有一种隐秘的可耻的喜悦。她又仔仔细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并没有想象中丑陋,不然王进为何要对她如此殷勤。镜子里的女人却丑陋如常,没有半点让她惊喜之处。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想,她这么急不可待地想上钩,莫非是因为活了三十年却从没有一个男人诱骗过她?也就是说,她其实一直在暗暗等待一场诱骗?以此类推,可不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所有平庸无奇的女子其实都暗暗渴盼着一场引诱?被引诱而拒绝与从没有被引诱毕竟是两个本质上不同的概念,怎么也不应该被换算到一起。

她站在镜子前,多么想告诉桑小萍她现在的感受——自我实现的骄傲、难以名状的惆怅、渴望被征服的强烈欲望、柔肠寸断的未遂,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王发财每天下午来她公司楼下等着,接她回去。她一再申明不要他来接,他还是照来不误,风雨无阻。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简直要怀疑王发财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可她转而又想起了他耷拉在椅子上的睡姿,他睡得那么投入、那么丑陋。她忍不住又对比着眼前的王进,他倒是比王发财有钱、有风度、有情趣,美中不足的是,他太老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的殷勤确实让她更有成就感。

为了不让几个同事看到王发财是来接她的,她下班之后还要在办公室滞留一会儿。等到其他人都走光了,确定周围没有人了,她才战战兢兢地下楼,坐上王发财的摩托车,然后戴上墨镜,用纱巾捂住嘴,一副仓皇逃离犯罪现场的样子。

这样一段时间之后,包的亲戚们,比如丝巾、衣服、鞋子,先后死皮赖脸地向她涌了过来。她把它们一一藏在办公桌下,一有空就偷偷窥视着它们,似乎它们是她在一场战役中获得的战利品。她暗暗感谢它们,因为它们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和骄傲。王进是如此看重她,以至想用这么多名牌来收买她。作为一个被人用重金收买的人,她当然得意,可是又一边得意一边害怕。她看出来了,事态越来越清晰了,他绝不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一个所谓的人才,他显然是使出了追求一个情妇的伎俩。绕来绕去还是要与“情妇”这两个字迎头撞上,好像它们本来就在前面等着她一样。因为从没有给人做过情妇,她才会如此惶恐。她本是想着贞洁地为人妻的,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竟是块做情妇的料,简直是过于意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