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11/24页)

一老一少坐在草坪上分享着瓜心。这是地球最甜蜜的内脏。

那是某年春天,一个料峭的春天,吉米姨婆因为吃了蜜桃馅饼死了。一场暴雨过后,她参加别人举办的露营会,湿木板的潮气伤了她。随后的四五天里她总感觉不舒服。朋友们都过来看她。有的给她做了甘菊茶,有的给她抹油按摩。她最亲密的朋友艾丽丝小姐还给她朗读《圣经》。可她的状态继续恶化。大家提的主意五花八门,有的甚至相互矛盾。

“别吃蛋清。”

“喝点鲜奶。”

“嚼嚼这种草根。”

除了艾丽丝小姐读的《圣经》,吉米姨婆谁的话都不听。当《哥林多前书》里的语句嗡嗡地传到她耳朵里时,她就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当她听到自己的全部罪过都要受到惩罚时,唇间就不停发出温柔的阿门声。可她的病情并没有因此得到好转。

最后大家决定去把默迪尔请来。默迪尔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住在树林附近的小木屋里。她是个能干的接生婆,也是个果断的诊断师。在人们的记忆中,她总是在场。只要碰到常规办法—比如普通药物、直觉或者忍耐—治不了的病,人们总是说:“去请默迪尔吧。”

她来到吉米姨婆家时,乔利看见她感到很吃惊。乔利总是把她想象成干瘪、驼背的老太婆,因为知道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可是默迪尔看起来比陪她来的牧师还要高。她一定有六英尺高。白色的头发梳成四个大大的髻,赋予柔和的黑色面孔某种力量和权威。她站在那里,笔直得像根木棍,手里的桃木拐杖更像是用来交流而不是支撑的。她俯视着吉米姨婆皱巴巴的面孔,用拐杖轻轻敲击着地面。她用右手拇指摩挲着把手,左手顺着吉米姨婆的身体摸上去。她用长长的手指背面摸了摸病人的脸颊,然后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她又把手指插进病人的头发,轻轻地挠了挠头皮,然后看了看粘在指甲上的东西。她抬起吉米姨婆的手,凑近仔细看了看指甲和手背的皮肤,然后用三个指尖按了按手掌上的肌肉。后来,她又把耳朵贴在吉米姨婆的胸口和腹部听了听。按照默迪尔的要求,几个女人把便盆从床底下拉出来让她瞧了瞧粪便。默迪尔一边看着,一边用拐杖敲击着地面。

“把便盆和粪便全都埋了。”她对那几个女人说。她又对吉米姨婆说:“你肚子着凉了。喝点热汤,不要吃别的。”

“会过去吗?”吉米姨婆问,“我会好起来吗?”

“我想会的。”

默迪尔转身走出屋子。牧师把她扶上自己的马车,送她回家。

那天晚上,女人们端来各种各样的汤,有黑豆汤、芥菜汤、白菜汤、甘蓝汤、萝卜汤、甜菜汤和绿豆汤,甚至还有滚烫的猪头肉汤。

过了两个晚上,吉米姨婆的体力恢复了很多。艾丽丝小姐和盖恩斯太太来探视,都说她好多了。三个女人坐一块儿聊起她们曾经遭遇的种种苦痛,治好或者减轻的疾病,哪种疗法管用。话题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吉米姨婆的身体状况上。她们反复地谈论病因、怎样做本可以避免染病,还夸赞默迪尔从不失手的医术。她们的声音混合成一曲缅怀痛楚的哀歌,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和声复杂多变,音调虽不平稳,但对痛苦的咏叹始终如一。她们把对疾病的回忆紧紧搂在胸前,在说起以往经受的痛苦时舔唇咂嘴,津津乐道:生产、关节炎、喉炎、扭伤、背疼、痔疮等等,以及在地上四处活动—收割、扫除、搬抬、跳跃、蹲跪、捡拾—的过程中落下的伤痛,并且总是不忘贬低年轻人。

可她们也曾年轻过。那时,腋下与臀部的味道混合成迷人的麝香气息;眼神躲躲闪闪,嘴唇松弛,纤细的黑脖子上的脑袋灵巧转动的姿态只有母鹿可以比拟。她们发出的笑声好像能触碰到人,而不仅仅是种声响。

然后她们长大了—从后门慢慢溜进生活,开始成熟。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居高临下地对她们发号施令。白人妇女说“去干这个”。白人孩子说“把那个给我拿来”。白人男子说“过来”。黑人男子说“躺下”。不会差遣她们的只有黑人孩子和她们自己。但是,她们忍受着这一切,同时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新塑造着这一切。她们替白人打理家务,并且十分清楚这点。当白人男子殴打她们的男人时,她们负责清洗血迹,回到家里还要遭受被打者的虐待。她们一只手打孩子,另一只手又为他们偷东西。她们的双手既能砍倒大树,又能剪断脐带,既能拧断鸡脖子、屠宰肥猪,又能悉心照料非洲紫罗兰,让它们花繁叶茂;她们的双臂既能将成捆成袋成包的东西装上车,又能摇着婴儿入睡。她们既能轻轻地把饼干拍成天真无邪的易碎的椭圆形,也能为死者穿上寿衣。辛苦劳作一天后回到家里,她们像梅子般依偎在自己男人的怀中。她们骑在驴背上的双腿同样也能骑在男人的胯上。区别无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