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7/11页)
在这个男孩之前,他作为一名年轻的父亲曾经参与为自己的每个孩子从《圣经》上盲目地选名字,信手指去,指到什么就叫什么。他知道他妹妹取名的全过程,他就学到了这一手。他妹妹出生时,母亲死于分娩,父亲为此方寸已乱,如痴如呆,一劲儿用手翻着《圣经》。由于他不识字,就挑了一组他看着挺有劲和挺神气的字母,觉得像是一排小树中高贵、挺拔、有压倒一切气势的一株大树。他就把这组字母抄在一张褐色的纸上,就用那种文盲抄书的办法,把一笔一画,一拐一弯都描下来递给接生婆看。
“这就是孩子的名字。”
“你想给孩子取这个名字?”
“我想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念一下吧。”
“你不能给孩子取这个名字。”
“念一下吧。”
“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念一下吧。”
“派拉特。”
“什么?”
“派拉特。你写下来的是派拉特。”
“像个船只的领水员吗?(所取名字“派拉特”,原文Pilate 本是《圣经》中杀害耶稣的罗马总督的名字,中译“彼拉多”;但作者原意是影射“pilot”一词,pilot 在英语里是领水员或飞机领航员的意思。故译为“派拉特”)。”
“不,不像船只的领水员。像是杀害基督的彼拉多。你找不到比这更糟的名字了。而给一个女孩起这种名字更没法说了。”
“这是我手指顺着找到的啊。”
“不过,你的脑袋可不必跟着走。你不想给这个没妈的孩子起个杀害耶稣的男人的名字,对吧?”
“我求过耶稣救我女人一命。”
“小心点,麦肯。”
“我求了他整整一夜。”
“他给了你这个孩子。”
“是的,他给了。这孩子要叫派拉特。”
“耶稣,发发慈悲吧。”
“你打算把那张纸放在哪儿?”
“从哪儿来的回到哪儿去。回到魔鬼的火中去吧。”
“放在这儿。它来自《圣经》,就待在《圣经》里。”
这张纸片就这么夹在《圣经》里,直到小女孩长到十二岁,她把它取出来,折成小块,放进一个小小的铜盒里,然后把这一整套新鲜玩意儿穿到她的左耳垂上。她十二岁时就会对自己的名字干出那样难以捉摸的事,从那时起她该变得如何更加难以捉摸,麦肯只有凭空猜测了。可是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对第三代麦肯·戴德的命名同对那男孩的出生一样,她会抱着敬畏的态度的。
麦肯·戴德记得,当他的儿子出世时,她对这个长侄是如何比对她的亲女儿,甚至亲外孙女更感兴趣。在露丝下床走动、像以往一样能够——她的能力并不怎么强——操持家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派拉特还是不断来看望:她不系鞋带,一顶编织的帽子扣到前额上,戴着那个蠢耳环,发散出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走进厨房。从他十六岁起直到他儿子出生的前一年她在这城里露面,他一直没见过她。这时她扮演起小姑和姑妈的双重角色,伸手帮露丝和两个女孩子,但是她既没有兴趣,又缺乏知识,干不来像样的家务活儿,处处碍手碍脚。最后她只好坐到婴儿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给孩子唱歌。这倒不算太坏,可麦肯·戴德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脸上的表情,看着像惊奇,又像热切,只是如此强烈认真,让他感到不安。也许还不仅如此。也许是兄妹俩在山洞外分手后那么多年又看到她,使他又想起了他的愤怒和她的背叛。从那时以来她沦落得多深啊。她已经斩断了礼仪的最后一根丝线。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可现在她变得古怪、阴沉,而最糟不过的是,还这么邋遢。要是他接受了她的这一切,就会经常使自己处于尴尬的窘境。当然他不会接受的。
终于,他告诉她不要再来了,等到她能够表现出一点自尊自重再说。她可以给自己谋个正当职业而不要开个小酒馆。
“你为什么不穿戴得像个女人样儿呢?”他站在炉子旁边说,“你头上戴顶水手帽干吗?你有长袜没有?你想让我在这城里处于什么境地?”他想到了银行里的白人——这些人帮助他收买和抵押住房——会不寒而栗地发现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卖私酒的女人竟是他的妹妹,会发现他这位富有的黑人在事业上精明强干,自己在非医生街住着大房子,却有个妹妹,她没有丈夫却有女儿,而女儿也有女儿而没丈夫;完全是一伙疯子,她们酿酒,还在街上唱歌。“跟普通的街头妓女一样!跟普通的街头妓女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