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0/16页)

血库消失在背后,眼前净是夹在东倒西歪的住房之间的小店铺,露丝拉了一下铃绳。她下了车,走向横穿宝贝街的地下人行通道。路很远,等她走到派拉特屋门口时,已经出汗了。门开着,可是屋里没人。满屋子都是水果香,她记起上次来时桃子如何使她恶心。这就是她上次瘫坐在上面的那把椅子。那是做蜡烛的架子,那是派拉特把自制肥皂凝固成黄褐色硬块的锅。这所房子当年曾是她的避难所,此刻即使她憋着怒气,房子仍然看着像个小旅店,还是个安全的避风港。一张没有苍蝇的粘蝇纸,从屋顶上弯弯地垂下,旁边不远处还挂着一只口袋。露丝打量了一下卧室,看到了三张小床,她像金凤花那样,走过去在最近的一张床上坐下来。这所房子没有后门,只有两个房间,小的是卧室,大的做起居室。房子有一个地窖,只能从屋外的一个倾斜的进口下去,那儿有一扇铁门,几级石阶。

露丝坐着一动不动,让气愤和决心凝结起来。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床,就撩起毯子,看到只有褥套,另一张也一样,只有第三张不同。那张床上有床单、枕头和枕套。她想,这张可能是哈格尔的。气愤融化了,流遍她的全身。她离开了卧室,强捺着心头的狂怒,这样才能等下去,直到有人回来。她用两手托着两肘,在外间踱着步。突然,她听到一阵哼哼声,似乎是从屋后传来的。她猜是派拉特。派拉特嘴里总是不停地哼哼,还嚼着东西。露丝要先问问她,弗雷迪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她需要派拉特冷静的看法、诚恳的态度和公正的判断。这样她就知道该干什么事了。要不要放开两臂,任凭狂怒肆意发泄出来,还是……她再次尝到了“南船星座”牌玉米淀粉,感到了嘴里咀嚼时那种嘎吱嘎吱的劲头儿。这会儿,她只是磨着牙,走出门廊,穿过无人过问、遍地丛生着烟草的门侧,绕到后面。

一个女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两手紧扣在膝间。她不是派拉特。露丝愣住了,看着女人的背影。看上去完全不像死亡的后背,显得脆弱、松软,就像容易受伤的胫骨,虽然全是骨质,可对最轻微的痛楚却十分敏感。

“丽巴?”她说。

女人转过了身,两眼盯牢她,那是露丝从没见过的最痛苦的眼睛。

“丽巴走了,”她答道,“走了”这个词听起来就像“一去不返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事吗?”

“我是露丝·福斯特。”

哈格尔僵呆了。一阵激动闪过她周身。奶娃的母亲!在那些夜晚,当哈格尔站在街对面时,曾经透过楼上的窗帘看到过她的黑色侧影,哈格尔起初想抓到他,后来又想看到他,最后只想靠近他熟悉的东西。夜里的暗中监视,由于是一种公开的疯狂行为,就更得偷偷摸摸。有一两次,旁门打开,一个女人往地上抖落桌布上的碎屑或是小地毯上的灰尘时,她看过她的轮廓。不管奶娃曾对她讲过自己母亲什么话,也不管她曾从派拉特和丽巴嘴里听过什么,此时她都记不得了。在他的母亲面前,她完全被慑服了。哈格尔让她那病态的喜悦在一笑之间铺满全脸。

露丝没感到有什么不寻常。死亡总是笑的,还会呼吸,而且样子是无可奈何的,就像一具骷髅,或者像伊丽莎白女王玫瑰上的黑色小斑,或者像死金鱼眼睛里的一层薄膜。

“你要杀死他。”露丝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如果你一心一意要他的命,让老天爷救救我,我要撕烂你的喉咙。”

哈格尔吃了一惊。在这个世界上,除去这女人的儿子她什么也不爱,她比任何人都愿意他活着,只是对内心的吃人妖魔丝毫无法控制。她完全被自己那种蟒蛇般的爱恋盘踞,没有她自己,没有恐惧,没有需要,没有智慧等等她自己的一切。因此,她怀着极大的真诚回答露丝,“我要尽力不这么干。可是我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保证。”

露丝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恳求,而在她看来,她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脉搏、一个细胞、一颗血球,这些人体的组成部分既不了解也不理解:为什么它们会被驱使沿着阴暗的隧道游向心肌或视神经末梢,提供营养物,在一次追求之间耗费其全部生命。

哈格尔垂下了眼睫毛,匆匆往下看了一眼这女人的身材——以前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侧面剪影。这个女人和他住在一所房子里,可以把他叫回家,而他也乖乖地听从,这女人了解他的躯体的秘密,对他的一生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了解他的这个女人眼瞅着他长牙,把手伸进他嘴里去抚摸他的牙床,擦洗他的屁股,给他的小鸡鸡涂凡士林,还用新的白尿布接他的呕吐物,用她自己的奶头给他喂奶,把他紧紧地抱在胸前,既温暖又安全。她生下了他,因此为他把腿劈得比哈格尔开得多。这个女人只要愿意,现在还能走进他的房间,嗅嗅他的衣服,抚摩他的鞋子,把她的脑袋躺在他靠头的地方。而更重要的、如此重要的是,这个瘦削的柠檬黄色的女人绝对肯定地知道那件她哈格尔宁肯喉咙被撕破也想知道的一件事:就在今天她会看到他。忌妒在她心中步步逼近,变大到使她颤抖。她心里想,也许是你。我要杀掉的也许是你。那样一来,也许他就会来找我,并且让我去找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的家。想到这里,她脱口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