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9/16页)

她站在雪地里,脚上是绒玫瑰花,头上方有一个长着蓝翅膀的男人。次日,小孩出生了。当她给他喂奶的时候,她认为他是个漂亮的玩具,一次暂时的休息,一种精神的涣散,一种肉体的愉快——直到弗雷迪(又是弗雷迪)一次偶然撞见她;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是她的绒布娃娃。他成了一马平川,就像电影里那些印第安人和牛仔一般,她和她丈夫在这块平原上战斗。双方都为对方的价值所迷惑,都意识到自身的纯洁而为自己眼中对方的痴呆所激怒。她当然是其中的印第安人,把她的土地、她的习俗、她的完整丢失给了牛仔,从而变成了一张四脚叉开的脚凳,只能紧紧抓住小小的不相干的挑衅,听凭命运的摆布。

但是她这个儿子究竟是什么人呢?对这个血肉之躯的高个子男人的内心世界,她一无所知,可是却有人了解得一清二楚,清楚到了想杀死他的地步。突然,世界为她展开了,好像她的一株堂皇的郁金香开了花,露出了邪恶的雌蕊。她始终栽培着自己的痛苦,使之成形,成为一种艺术和出路。现在她看到了一个比自己的天地还要大、还要恶毒的世界:在医生当年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话后来又躺在上面死去的四柱床之外(除去他那一双漂亮的手由外孙继承下来,其他全部腐烂了),在她的花圃和死了金鱼的鱼缸之外。她曾认为一切都已完结。她战胜过蓖麻油、开水锅(曾把她的皮肤烫皱、灼伤,让她无法忍受小便也无法同两个女儿坐在桌旁剪裁缝纫),不管怎么说,她有了个小男孩,尽管这并未能够弥合她同麦肯之间的裂痕,但只要有这孩子在,就是她独一无二的胜利。

现在弗雷迪告诉她,那事并没有办完,还没结束。有人还在想杀死他。要剥夺她一次大胆进取的战果,才算堂而皇之的了结。而威胁他生命的人,正是一个有麦肯家族血统的人。

“这太痛苦了,”她一边大声对弗雷迪说,一边把他递给她的房租塞进口袋,“你懂吗,这太痛苦了。”

她踏上游廊的台阶,走进厨房,正不知何去何从,却一脚踢上了水池下面的小橱门。锁已经快坏了,橱门哼哼唧唧的一声哀鸣,悄悄弹开了。露丝瞧了一眼,又一脚把门踢上,橱门又哼了一声,马上又开了。

“我让你关上,”她悄声说,“关上。”

门还是开着。

“关上。听见没有?关上。关上。关上。”她这会儿已经在尖叫了。

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听到了她的喊叫,跑下楼来,进了厨房。她看到她母亲正面对着水池,下着命令。

“妈妈?”莉娜吓坏了。

露丝抬头看了看她,“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想我听到你在说些什么。”

“找个人把这门修一下。我要让它关上,关紧。”

露丝急匆匆地走了,莉娜瞪着她,等到听见她跑上楼时,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把手指放到嘴唇上。露丝已经六十二岁了。莉娜想不到她会跑那么快。

她的情感虽然狭隘但却相当深刻。由于长期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长期依赖自我控制,她把儿子即将到来的死看作是丈夫与她最后一次房事的烟消云散。

露丝踏着一年六七次去墓地的那种坚定步伐,离家乘上二十六路公共汽车,坐在司机背后的座位上。她摘下眼镜,在裙子的褶边上擦了擦。她还是那么宁静安详和目标明确,每当死亡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她的亲人时,她总是这样,在死亡吸进她父亲纤弱的毛发而呼出一束束发绳时,她正是这样。她以照顾老医生时的平静和功效,把手置于死亡的胸前,阻止它,否认它,千方百计让她父亲活下来,甚至超过了老人想活的界限。当他又一次在呼吸中嗅到自己依然活着的时候,痛苦已经让位于厌恶和恐怖。就这样他在病痛中无力与她要他活下来的努力争斗,完全在对这个不肯让他安息的女人的痛恨中弥留着,可她还是用她闪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就像磁石一样要把他从他向往的狭窄的土地上吸出来。

露丝把眼镜擦干净,这样就可以把车外闪过的街道路牌看清楚了(“吃些樱桃,”派拉特曾经对她讲过,“这样就用不着在眼前戴上那两扇玻璃窗了。”),她脑中空空,只想着去那个地方——去宝贝街,派拉特住在那儿,而且,她想,哈格尔也住在那儿。那个满头浓发的圆脸蛋小女孩怎么会变成一个到处追逐她儿子、挥着刀子要杀人的凶手呢?也许弗雷迪撒了谎,也许是吧。她要亲眼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