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5/6页)

哈格尔把全身衣服脱个精光,顾不上擦干脸、头和脚,就连忙穿上那件白底带一条彩道的裙子,配上一件短上衣,里边是少女式的乳罩,“水果织布机”牌紧身短裤,无色长袜和“倍得适”吊袜带,脚穿“乔伊斯”皮鞋,头戴“坎·布利欧”帽子。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化妆。她给自己那双年轻的圆圆的眼睛涂上一圈深灰色,一直涂到眉毛上。之后,在双颊上抹了一点胭脂,再把“日光”香粉搽了满脸。颊上的胭脂盖住了,只好再抹一次。她撅起嘴唇涂上唇膏。她涂上天蓝色眼影,脖子上缠上项链,耳朵上坠上耳环,手腕上戴上手镯。最后她倒了一点乳液在手掌上,再轻轻拍到脸上。

她总算打开了门,站到了派拉特和丽巴跟前。在她们的眼睛里她看到刚才照镜子时没看到的新模样:浸湿的长袜,沾了土的白色衣裙,一块块的黏糊糊的粉脸,一条条的胭脂和口红还有一绺绺的乱糟糟的湿发。这一切她都是在她们的眼睛里看到的;那模样让她出了一身汗,比雨水暖,更比雨水时间长。她接连出了几小时虚汗,后来就发起烧来,最后烧退了。这次发烧把她的眼睛和嘴唇都烧干了。

她躺在她那小床上,眼睛呈沙色,发干,并像玻璃似的平静。派拉特和丽巴坐在床边俯身向她,就像在始终不变的风向中弯向一边的两棵小树。她们像树一样为她提供了她们所有的一切:爱怜的低语和护庇的树荫。

“老妈妈。”哈格尔在一阵更甚的发烧中飘浮着。

“嗯?”

“为什么他不喜欢我的头发呢?”

“谁呀,宝贝儿?谁不喜欢你的头发?”

“奶娃。”

“奶娃确实也喜欢你的头发。”丽巴说。

“不。他不喜欢。可我琢磨不出原因。为什么他从来不喜欢我的头发。”

“他当然喜欢你的头发。他怎么会不喜欢呢?”派拉特问。

“他喜欢丝一般的头发。”哈格尔缓缓地叨咕着,她们不得不把耳朵凑上去听。

“丝一般的头发?奶娃?”

“他不喜欢我这种头发。”

“嘘,哈格尔。”

“丝一般的头发,黄铜色的。”

“别讲话了,宝贝儿。”

“弯曲的,波浪式的,丝一般的头发。他不喜欢我这种。”

派拉特把一只手放到哈格尔的头上,手指插进她外孙女软软的、湿漉漉的鬈发里。“他怎么会不喜欢你的头发呢?他腋窝里长的也是这种毛,他腿裆到肚皮长的也是这种毛。一直到胸口上都是。完全一样的。这种毛从他鼻孔里、嘴唇上往外长,要是他丢了刮脸刀,会长得满脸的。他满脑袋都是的,哈格尔。那也是他的毛发。他会爱这种毛发的。”

“他一点都不爱这种头发。他恨这种头发。”

“他不恨。他不知道他爱的是什么,不过他会来的,宝贝儿,就在这几天。他怎么会爱他自己,反倒恨你的头发呢?”

“他爱丝一般的头发。”

“嘘,哈格尔。”

“黄铜色的头发。”

“别说了,宝贝儿。”

“还有柠檬黄的肤色。”

“嘘。”

“还有蓝灰色的眼睛。”

“别说话了,现在别说了。”

“还有窄鼻子。”

“别说了,丫头,别说了。”

“他永远不会爱我的头发的。”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丫头,别说了。”

邻居们凑了些钱,因为派拉特和丽巴为了给哈格尔买治好病需要的东西已经把钱花光了。大家凑的钱数目虽然不大,却解了燃眉之急,将决定哈格尔能否有个像样的丧礼。后来露丝出面了。她走到“桑内”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麦肯。他把手伸进现金柜,拿出了两张二十元一张的钞票放到了桌子上。露丝没有伸手去拿钱,甚至连脚都没动地方。麦肯迟疑了一下,然后坐在转椅中掉过身去拨弄起保险柜的开关。露丝候着。麦肯分三次向柜里探手拿钱出来,露丝这才张开手去接。“谢谢。”她说,转身走出店门到林登教会殡葬馆尽快对丧事作出安排。

两天之后,直到丧礼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死者亲属中似乎仍然只有露丝一人在场。从林登浸礼会教堂来的女声四重唱已经唱过《不要离开我》;承揽殡葬人的妻子已经读完吊唁信,牧师已经开始他那“你赤裸裸地来到此生,仍将赤裸裸地离去”的布道——他一向认为这最适合青年女子的葬礼;几个想要对“派拉特家的女孩”志哀而又不敢进来、等在门厅里的酒鬼已经开始抽泣了,这时门一下子推开了,派拉特嘴里喊着“发发慈悲吧”跑了进来。她的叫喊恰似一声号令,一个年轻小伙子站起身来朝她走去。她挥起右臂,几乎把他撞倒了。“对我发发慈悲吧”她嚷着,一边朝棺材走去,一边摇晃着脑袋,像是有谁问了她一个问题,她在回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