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第5/6页)

秀拉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尴尬地移开了目光。等她鼓起足够的勇气回头看,看到了他扶着门框的一只手。他的手指轻轻触着木门框,优美地弯曲着。秀拉松了一口气,胆子也大了(有着那样的一双手、手指那样温柔地在木门框上弯曲着的人是不可能杀死她的),她越过他身边走出屋门,感觉到他始终注视着她,目光追随着她。

秀拉走到门廊处才鼓起那就要从身上逃逸的最后一丝勇气,再次转过身望向他,问他……他有没有……

他微笑着,笑里饱含欲望和期待,笑得那样开心。他点了点头,似乎在回答一个问题,然后用一种冷却的黄油般令人愉快的、闲聊的口吻开口说道:“一直。”

秀拉跑下台阶,飞快地越过一片葱绿冲进炙人的阳光下,回到奈尔和水面颜色变暗又恢复平静的地方,在那里泣不成声。

奈尔安抚着她。“嘘,嘘。别哭,别哭。你不是故意的。这不怪你。嘘,嘘。来,咱们走吧,秀拉。走吧,啊。他是不是在那儿?他看见了吗?你裙子上的腰带呢?”

秀拉摸索着腰带,摇着头。

终于,她从地上站起来,被奈尔牵着走了。“他说,‘一直,一直。’”

“什么?”

她们下山时,秀拉捂住嘴。一直。他回答了一个她并没有问的问题,而其中的允诺始终舔舐着她的脚。

当天傍晚,一个驳船工在撑船离岸时发现小鸡卡在乱石里,掩在芦苇丛中,灯笼裤鼓鼓地裹着一双腿。乍一看像个老头,他本不想插手,后来看清是个孩子,便把尸体从石堆中拉出来,放进拖网里拽到了岸上。他厌恶地摇着头,心想,居然会有父母将亲生孩子淹死。这种人简直是畜生,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代替骡子干活之外多点用处?骡子都不会像黑鬼这样杀害同类。他把小鸡塞进一只粗麻袋,甩到一些装鸡蛋的条筐和装毛料织物的箱子旁边。过了些时候,他坐在一只空猪油罐头上抽烟,心里仍翻涌着上帝的诅咒和自己的族人因帮助含(挪亚的次子,因在背后议论父亲,被挪亚诅咒世代为奴,见《圣经·创世记》。含在传统中被认为是非洲人的祖先。)的子孙开化而承受重负的念头,这使他感到茫然。突然想到的一件事吓了他一跳:要是尸体在高温下发臭,就可能渗进那些毛料织物里。于是他便把装尸体的粗麻袋拖开,挂在船舷上,这样一来,小鸡的身体便一半悬在船上,一半泡在水里了。

在船工码头,他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一边把他的发现报告给治安官。治安官说,在他们县里根本就没有黑鬼,只是在河对岸,在梅德林的山上才有一些。船工说他不能再走那么远回去,足有两英里哪。治安官让他把尸体扔回水里算了。船工说他根本就不该把它捞上来。最后,他们总算找到了一天开两次船的摆渡工,他答应第二天一早把尸体捎回对岸。

就这样,小鸡失踪了整整三天,直到第四天才被涂上防腐油,那时尸体已经变得无法辨认,即使是那些原来认识他的人也认不出,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敢完全肯定。但是,既然谁也找不到他,这只能是他了。她在停尸间的地下室里看到放在桌上的他的衣服时,一下子闭紧了嘴。到上面看到他尸体时,她的嘴猛然张大,七个小时之后才能闭上,发出第一声哭泣。

于是,棺材盖合上了。

教堂里的儿童唱诗班身着白袍,唱起《更近我主》和《珍贵的回忆》,他们的眼睛盯着实际上完全不需要的歌本,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一个货真价实的仪式。

葬礼全程,奈尔和秀拉既没有碰过对方的手,也没有交换一次眼色。她们中间有空隙,有一段距离。奈尔的腿像花岗岩一样僵硬,她觉得治安官或迪尔牧师随时会用手指指向她。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干”,但站在离父母两排远的儿童席上,她觉得自己被定了罪,被就地处决了。

秀拉只是哭。在无声也无起伏的哭泣中,她甚至不停下来喘口气。她的眼泪流进嘴里,沿着下颌滴落到裙子的前襟上。

迪尔牧师开始布道,女人们张开双手,高举过帽子,就像一对对乌鸦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她们并没有听清他所说的每一个词,只是抓住了一词一句或某个转折,在她们看来恰恰可以把这件意外和她们自己联系起来的某一点。某些人抓住的是“慈悲的基督”,于是便看到了羔羊的眼睛以及真正无辜的牺牲品——她们自己。她们明白,那无辜的孩子正藏在她们内心的角落里,手里捧着夹了糖与奶油的三明治。那孩子啊,他就深藏在她们或胖或瘦,或苍老或年轻的皮肤下,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也许她们想起了自己刚刚被杀的孩子,想起了他穿着短裤的双腿,想着子弹是从哪里射进去的。也许她们想起了她们的父亲离家时屋里有多脏,不知道那个瘦削的年轻犹太人是不是也有同感。对她们来说,他既是儿子又是情人,在他那毛茸茸的脸上,她们能看到夹了糖与奶油的三明治,能体会到最古老和最折磨人的痛苦:不是孩提时代的痛苦,而是对那种痛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