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3/15页)
基恩和他的朋友罗斯特中士征用了一艘小快艇,他们三人漂进了莫比尔湾。在那里,那个列兵向一艘联邦的炮舰高呼,炮舰就把三个人全都接走。基恩和罗斯特在孟菲斯上岸,去寻找他们的指挥官。炮舰舰长允许保罗·D待在船上,一路到了西弗吉尼亚的惠灵。然后他再自己到新泽西去。
他到达莫比尔之前,见过的死尸比活人还多,可等他到了特伦顿,到处是熙熙攘攘的活人,既没在追捕人也没在被人追捕,这让他觉得自由生活的滋味如此美妙,终生难忘。他走过一条挤满白人的繁华街道,可他们却并不觉得他的出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招来的异样目光只是因为他的脏衣服和恶心头发。尽管这样,还是没人发出警报。然后奇迹出现了。他站在一排砖房前面的街上,听见一个白人喊他(“嘿!你!”),让他帮忙把两只皮箱从一辆公共马车上卸下来。事后,那个白人给了他一枚硬币。保罗·D拿着硬币溜达了好几个小时——他拿不准能用它买点什么(一件衣服?一顿饭?一匹马?),也不知道谁会卖给他东西。最后,他看见一个菜贩在一辆马车上卖菜。保罗·D指了指一把萝卜。菜贩把萝卜递给他,接过他的那枚硬币,又给了他几枚。他大吃一惊,退了出来。他四处张望,发现好像没有人对那个“差错”或者对他感兴趣,于是他继续走着,高兴地嚼着萝卜。只有几个过路的女人似乎隐约有些反感。第一次挣钱买来的商品令他心花怒放,也不在乎那些萝卜是蔫巴的。就在那一刻,他认定,到处流浪、吃喝和睡觉才是最好的生活。他这样过了七年,后来到了南俄亥俄,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姑娘就去了那里。
现在,他归来和出走的路线正好相反。他先是站在房子背后,冷藏室旁边,惊奇地发现原来种青菜的地方开着夏暮繁茂的花儿。石竹,牵牛花,菊花。乱放的坛坛罐罐和正在凋萎的花茎挤在那里,花朵怕疼似的哆嗦着。死去的常春藤缠在豆角架和门把手上。从报纸上剪下的褪了色的画像钉在厕所和树上。一根短得只够跳绳用的绳子扔在澡盆旁边;还有成罐成罐的死萤火虫。像个小孩的房子;一个高个子小孩的房子。
他走过去,拉开前门。死一般寂静。悲伤的红光笼罩他、禁锢他的那块地方,如今空空荡荡。一种凄凉而失落的空荡。更像是空缺,但是这种空缺他必须挺过去,凭着当初信任塞丝、走过了搏动的红光的那种决心,挺过去。他迅速地瞥了一眼白花花的楼梯。楼梯栏杆从头到尾缠着绸带、蝴蝶结和花束。保罗·D迈进屋去。他从室外带来的轻风掀动了那些绸带。并不太急,但不浪费一点时间,他小心地爬上闪亮的楼梯。他走进塞丝的房间。她不在那儿,那张床看起来那么小,让他纳闷他们两个当初怎么躺得下。床单也不见了,由于没开天窗,屋子里闷得令人窒息。颜色鲜艳的衣服扔在地板上。挂在钉子上的裙子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宠儿时她穿的那条。一双冰鞋安卧在墙角的一只篮子里。他将目光转向那张床,久久地望着它。他觉得那似乎是个他没待过的地方。他冒了一身汗才想象出自己躺在上面的情景,一看见那个画面,马上精神倍增。他向另一间卧室走去。丹芙这一间的整洁程度与那一间的脏乱程度相当。然而还是没看见塞丝。也许自从他跟丹芙谈了那次话以后,她就好了起来,回去工作了。他转身走下楼梯,离开了自己稳稳当当躺在那张窄床上的幻象。他在厨房的桌旁坐了下来。一百二十四号少了一点什么。比住在里面的人更大的什么。比宠儿或者红光更多的什么。他无法说清那是什么,然而恍惚之间,那好像是他偏偏不明白的、外面的什么东西射出的耀眼光芒,即使含着责难也依然亲切。
右边那扇通往起居室的门半开着,他听见了里面哼唱的声音。有人在哼小调。轻柔而甜蜜,像支摇篮曲。然后是几句歌词。听起来像是“高高的乔尼,宽宽的乔尼。石竹垂下头”,当然了,他想。那就是她待的地方——她就在那儿。躺在一床色彩斑斓的被子下面。她的头发,像名贵植物雅致的黑色根须,在枕头上卷曲着散开。她的眼睛盯着窗口,毫无表情,以致他拿不准她会不会认出他来。这间屋子太亮了。什么都看不真。
“杂草举起手,”她唱道,“羊毛盖住了我的肩膀,毛茛和三叶草在飞扬。”她拨弄着一长绺头发。
保罗·D清了清嗓子,打断她。“塞丝?”
她转过头。“保罗·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