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6/18页)
晚饭后,杨云惦记着陈清漪,怕她脸皮嫩,受不住丈夫被抓走的打击,便指派罗卫星去察看情况。“顺便问问陈阿姨,夜里还要不要你们两个人去陪住。”她嘱咐。
罗卫星夹了画板奔进夜色中。隔了十分钟又奔回来。“陈阿姨不在家。”他扔了帽子,头上冒出热气。“乔麦子说她妈妈被人喊去谈话了。”
“谁喊她去了?总不见得她也是‘五一六’吧?”杨云用一块生姜擦她的生了冻疮的手,神情忿忿的。
“乔麦子不知道。”罗卫星回答她的话。
天冷,四面漏风的屋子简直像冰窖,晚饭带来的一点热量很快就消失了,手脚都麻飕飕地疼。没有乔家的动静,杨云以为陈清漪不想让别人这时候去打扰她,催着两个儿子洗脚上床。被窝里也冷,罗想农缩成一团,抱着两只脚搓揉了半天,搓得活了血,才敢把身体放平。屋外北风猛烈,风从屋顶窗檐掠过去的时候,发出尖声啸叫,活像一群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哭。除此之外,农场上空死一般地沉寂。
半夜,罗想农被杨云摇醒。屋里已经开了灯,杨云披着棉袄站在他床前,压着喉咙说:“想农你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罗想农从枕头上抬起头,的确听到微弱的敲门声。他赶快爬起来穿衣服,一边安抚母亲:“你别怕,我去开门。”
打开门,冷风呼地一下子灌进来,门外站着一个灰色的小影子。杨云眼尖,一伸手把那个影子拉进了屋。是乔麦子。她大概刚哭过,眼肿着,一路走过来,脸上的泪痕被吹出无数道皴裂的细纹,小脸上红中带紫,紫里泛青,斑驳不堪。她的上身拖拖挂挂穿着她妈妈的一件大棉袄,下身却只穿着一条短到脚踝的旧绒裤,赤脚套在棉鞋里,光着的脚踝和脚背已经冻成两个紫馒头。
“我的天!”杨云一把抱起乔麦子,扒下她身上的棉袄,就手把冻成了冰人的小姑娘塞进罗想农刚刚爬出来的热被窝。“你怎么半夜跑出来了?你妈呢?”
杨云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满眼都是惊恐。
乔麦子哇地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杨云哆嗦着拍她的肩:“别哭麦子,告诉阿姨出什么事了?”
乔麦子抽抽咽咽说,妈妈不见了。她睡觉之前妈妈回来过,给她洗了脸,洗了脚,还梳了小辫子。可是她一觉醒来,妈妈就不见了。
杨云双手抓紧乔麦子的肩膀:“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乔麦子抽咽:“妈妈说,天亮了去找杨阿姨。”
“还说什么?”杨云的两只手几乎要把乔麦子的小肩膀夹碎。
“还说,她身上弄脏了,要洗洗。”
杨云愣了有一分钟的时间,腾地站起身:“想农你照看妹妹,我出去找人。”
那个夜里,杨云拼着命地擂开了农场一家又一家的屋门,把男人们驱赶出去寻找陈清漪。人们打着手电筒在田野里奔走和喊叫,扛了两三丈的毛竹竿到河边,捅开薄冰层,小心地往河底探戳,还有人跑到杂树林子里,仰着头往树杈上看。学校找过了,食堂柴草垛子里找过了,猪场、牛圈、拖拉机班,哪儿都找过,就连猪场后面的沤粪池都用竹竿捅了一遍。最后有个人说了一句话:“八成跳了江。”
这是自然的,如果哪儿都找不到的话,陈清漪一定是把自己藏到江底了。
谁是那个当晚找她“谈话”的人?谈了什么?谈话的过程中又做了什么?
农场工人们私底下议论说,全农场谁有资格找人“谈话”呢?掐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不是领导还能是谁?
领导有好几个,抓革命搞造反的袁大头,成天晃荡着喝酒找女人的王六指,另有一个专管生产的副主任。当晚在场部招待所,还住了一个县革会下来指导运动的洪常委。这些人当中,谁对陈清漪做了猪狗不如的事?
没有人胆敢继续猜下去。文革那几年,死人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其实也都麻木了。
乔六月一去不返,没有再回农场。罗家园后来打听到说,他在学习班上态度死硬,说了一些不恭敬的话,被定了个“现行”罪,一家伙发到了海边盐碱滩上的劳改农场。十多年的时间他音信全无,大概是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不想连累家人。
杨云收留了乔麦子。麦子成了罗家的小女儿,罗想农的小妹妹。
大年三十,农场给每户人家分了二斤肉,两条鱼。之前一天杨云在猪场帮忙杀猪开膛,弄得浑身血污,回家让罗想农烧热水,洗了两遍澡,才算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恨恨地骂:“袁大头这个混蛋,他明知道我把那些猪从巴掌大养到磨盘大,还逼着我去杀它们!”
她侍弄那些猪,照顾它们吃,喝,排泄,当它们是儿子一样。猪们死前泪汪汪盯视她的眼神,在那个绝望的冬天令她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