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7/18页)
三十那天农场没有放假,但是没有人下地出工了,知青和外地的农工们已经走了个干净,周遭一下子变得空荡冷清。杨云领着三个孩子,剁肉,剖鱼,还到菜园子里买了两把韭菜,准备包一屉饺子。罗想农明白这是为乔麦子做的,如果不是为了安慰这个可怜的女孩,杨云不会把心思用在家人的吃喝上。
杨云关照三个孩子:“过年谁都不准哭啊,三十和初一哭了,明年一年都不会顺当。”
这话其实是对乔麦子说的。新近丧母的小女孩每天夜里都要在杨云身边哭醒,一来二去,杨云说她听到哭声心里就会突突。
中午之前,杨云扎着围裙在锅上煎鱼,罗想农卖力地剁韭菜,罗卫星和乔麦子趴在桌上研究窗花的图样,门口忽然一暗,一个背着破行李卷儿的要饭花子站了下来。他呆愣了约摸五秒钟,喉咙喑哑地招呼屋里的人:“过年啦?”
罗想农第一个反应过来,哐地一声扔下菜刀,大声喊杨云:“妈!妈!是爸回来了!”
杨云扭头看,眯缝着眼睛,似乎一时间不敢相信。直到锅里的鱼发出焦糊味,她才猛醒,匆忙撤了火,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过去招呼罗家园:“进来,进来。”
罗家园小心翼翼地进门,轻轻放下行李卷儿,拘促地站着,一个一个地打量他的家人,脸上挂着硬挤出来的陌生和讨好的笑容。他的头发八成是自己用剪刀剪的,长一撮短一撮没个形状,刺猬一般扎撒在脑袋上。人很瘦,眼窝和两腮深陷,脖子长长地伸着,茂密的胡子带了花白,眼神怯懦和躲闪,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落魄的惊吓过度的老头子。
罗想农心里简直想哭,他没有料到父亲成了一个这样的人。
杨云倒还镇静,暂停了年夜饭的准备,指挥罗想农烧水,支使罗卫星出门请剃头匠李麻子上门,她自己翻箱倒柜寻找罗家园的换洗衣物,架出澡盆,用榔头把两根皂角捶烂,扔在澡盆里。
“这是乔家的姑娘吧?”罗家园的目光落在乔麦子身上。
杨云把罗家园扯到旁边,跟他耳语了几句话。罗家园失神地张着嘴,啊啊了两声,转头再看乔麦子,眼睛里的神色越发惊惶。
洗完澡,剃了头,饱饱地吃了一顿饭,罗家园说他倦了,到床上倒头便睡。之前在饭桌上,杨云说了一些农场的事,他垂着眼皮嗯嗯着,似听非听。他对两个儿子也没有多少亲热的举止,不交流,连眼睛都很少往他们脸上看。
罗家园睡着后,杨云收拾他换下来的臭烘烘的衣物,语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话:“能把你爸整成这样也不容易。”
罗家园这一觉睡了一个下午。期间罗想农心里担心,蹑手蹑脚进去看了几回。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父亲其实并没有睡着,摆出睡眠的姿态,是为了把自己跟家人隔开。
罗想农心里替父亲解释:他在学习班上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可能一时间还不能适应家庭生活。
傍晚,韭菜饺子已经包好,一个一个地站立在锅盖上,韭菜的香味让人直打喷嚏。罗卫星按捺不住地把罗家园催促起了床。这时候突然跌跌撞撞冲进家门一个人,进门就扑嗵往罗家园面前一跪,把屋里的人都吓一大跳。
杨云扎撒着一双沾了面粉的手,惊叫:“马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想农快扶你老师起来!”
农场中学的马老师把身子用劲地坠着,不肯起身。“罗局长,杨医生,我对不起你们,罗局长上学习班是我供出去的,我今天不说出来,这个年我过不下去,我悔也要把自己悔死了……”
罗家园两手发抖,眼睛望天,一句话都不说。
杨云愤怒地解开围裙,扔在饭桌上:“马老师,我们老罗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
马老师涕泪交加:“杨医生,说了你不相信,我就是为了凑足十个人。交待满了十个人我才能被学习班放出来。我是实在熬不下去……”
“你为什么偏要扯上老罗啊?”杨云拍着饭桌叫。
“……我总共不认识几个人。老罗是走资派……我想交待我在鞋帽厂的小舅子,人家都不信……”
这样的理由实在荒唐,杨云想发火都没法发。
一顿年夜饭吃得很沉闷,这个近乎荒诞的插曲插得不是时候。罗家园受了这么大的罪,起因却是这么的微不足道,这使得杨云骨鲠在喉,一肚子怨气憋得难受。
“老罗,”她抬眼看他,“你是怎么出来的?”
罗家园把一个饺子咬在嘴里,差点儿咽住。
“我是说,那些人不会也让你供出十个名字吧?”杨云探了头,怀着一线希望。
罗家园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含混道:“你没进去过,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