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0/17页)

夕阳下的江水金光灿烂,人们盯视江面良久,就会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罗想农用劲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角中便瞥到江面上一个拱起的物体:半米长短、黑不溜秋又闪闪发亮,飞速地破浪而行,姿态如鱼雷前进。

“白鳍豚!白鳍豚!”汽艇上所有的学生都在狂呼乱喊。十多天搜寻无果,大家都憋闷得发疯,此时的发现令他们全体惊狂。

罗想农端坐不动,淡定地告诉大家:“不是白鳍豚,是江豚。”

的确是江豚。白鳍豚的脑袋是乳白色,嘴吻细长突出。江豚黝黑,嘴巴短而圆。形体和颜色上有差别,嬉水的姿态和动作也有差别。

不是白鳍豚,已经令大家很失望,但是他们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就连长江中这种比较常见的、种群数目相对庞大的黑色江豚,此后也逐渐零落稀少,并且在一天天地接近消亡。

隔一年的开春,理论上又到了白鳍豚频繁出现的季节。经由全国水生物学家的共同呼吁,国家林业部和农业部共同批准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声驱网捕”活动,为武汉水生所孤独的“南南”寻找配偶。

九岁的“南南”早已进入成年,有了对性伴侣的强烈要求。乔麦子写信告诉罗想农说,“南南”每次发情时,茶饭不思,精神亢奋,在水中疯狂地游来游去,发出特别的苦闷至极的呼唤声。乔麦子说,她每次看到“南南”痛苦冲动的模样,就恨不得自己变成雌豚,跳进水中和“南南”相拥并游。

罗想农为乔麦子的想法担心,他读过几本西方现代小说,害怕乔麦子焦虑过度,会成为卡夫卡和加缪笔下的精神变异的人物。

因为大规模网捕是国家部委下达的任务,一切的准备工作水到渠成。罗想农以“豚类学家”的身份加入进去,惟一一次目睹了白鳍豚的捕捞过程。

二十条渔船,六十个渔民,提前一星期把他们集合起来做了训练指导。与此同时,另一批人沿江撒下去周密调查,确定了白鳍豚出没的活动范围。消息发出后,驱赶船队和放网船队迅速到位。目标豚群中总共发现了七头豚,由总指挥站在旗舰上通过对讲机发布命令,围出三头体形小的,放走四头个儿大的,因为个体太大的不适宜人工饲养。三头白鳍豚进入大回水区域后,驱赶船队开足马力,放大机器声,逼迫豚群向放网区靠拢。与此同时,放网船队通力协作,三分钟内放出将近两千米长的大眼渔网。再接下来,船队拖着渔网逼近岸边浅水区。此过程中又放走一头豚,严格执行国家林业部批准的“两豚”指标。

一大一小两头白鳍豚被渔网慢慢收紧,惊慌失措中它们拼死冲网,奋力出逃。眼见得“鱼死网破”的惨剧即将发生,罗想农和几个动物学家不顾一切跳入江水,围拢过去,抚摸和安慰它们,直到大小两豚被平安弄上渔船。

大豚雄性,体长超过两米。小豚雌性,体长一米五,年仅两岁,似乎是上天安排好了要送给“南南”的新娘。人们给小豚取名“宝宝”,心爱宝贝的意思。

送到武汉的大豚进入饲养池后一直绝食。起先大家以为它对环境不习惯,捕捞时又受了惊吓和外伤,伤好后应该会慢慢适应。谁知道十多天后它的情况越发不妙,非但不能潜水,不能在水中控制身体平衡,连强行塞进它嘴巴里的鱼食也被呕吐出来。

又涯了十多天,大豚死去。罗想农在死豚身上取下一块中胸肌,做了一个肌肉中残留毒物的检测,发现其中重金属元素严重超标。他不能确信这是不是大豚死亡的决定性因素,可是长江下游的水质被极度污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从网捕行动结束,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罗想农必须回到南京了。李娟身边不能离人,出差期间拜托给母亲照顾,而父亲的生活只能说是勉强自理,对这两个人他都不能完全放心。另外,高校里的教学和科研任务如巨石压顶,谁都不能够做到轻松潇洒,应付裕如。人就是这样,当你历尽艰辛攀爬上某一处山顶时,你会忽然发现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你的垫脚基石被抽走了,从此你只能孤独地呆在山顶,苦苦修行。罗想农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成为学科带头人的同时,也成了被学科牵着线的人,他无法自由行动。

临走之前,他希望看到“宝宝”和“南南”合池的情景。

早在“南南”进入成年,有过一次发情期之后,水生所的工作人员就在大饲养池边另建了一个稍小些的水池,预备有“新娘”到来时在这里度过适应期。白鳍豚是情感归依性十分强烈的动物,在彼此相互陌生之时,骤然合池会冒风险。修建小池时,在两池间特意留出一个宽约一米的狭长通道,当“新娘”和“南南”彼此熟悉认可了,便可以经此通道自由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