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2/17页)
她出乎意外,一点都没有想到,豚性跟人性之间有如此的相似和相通。
从那一刻开始,新来乍到的李娟被两头相亲相爱的白鳍豚折服,成了它们的最忠诚的拥趸。她从乔麦子手里接下喂食的任务,每天每天都迫不及待地要去跟她的小宝贝们见面,亲热,絮叨,顺便把大大小小的鲜鱼送进它们的口中。她会劝“宝宝”多吃一点,快快地长大;也会劝“南南”不要一味地充当绅士,宠坏了年幼的“宝宝”。“这不对嘛,”她絮絮地告诫它:“宠孩子不是这么宠的,不能让它凡事都依靠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当公主。你想想嘛,等到你有一天不在了,它一个人怎么过啊?你大它好几岁,你活不过它的,你得让它离开你之后也能过得好。”
她婆婆妈妈的,絮絮叨叨的,推心置腹的。两头可爱的白鳍豚挤在她面前,争先恐后地把脑袋抬起来,触碰她的手,摩挲她的皮肤,同时还小声地哼哼着,呜咽一样,吟哦一样。她慈爱地看着它们,长时间地抬着手,摸了这个再摸那个,在“宝宝”的脑门上停留得久一点,在“南南”的脸颊上拍打得重一点。她对它们笑,跟它们说话,眼睛里泪光盈盈,那不是伤心,是感动,是爱,是高兴。
黄梅天气,连日阴雨,天气潮湿而闷热,饲养池周遭的杂草灌木发疯一样地生长,散发出湿淋淋的新鲜和腐烂交织的气味。有一天草丛中窜出来一条青花斑斓的长蛇,绕着饲养池慢悠悠地游曳嬉耍,还昂起脑袋,好奇地、若有所思地盯视池水中白鳍豚凌空跃起的巨大身影。水生所的人吓得不轻,赶快吆喝着冲上去,七手八脚打死了那条胆大妄为的蛇。有个广东佬走近去细看看,哑然失笑道,一条菜花蛇而已。他用竹竿把死蛇挑起,拿到厨房里做美味蛇羹去了。但是所长依然不敢大意,发动群众除草砍树,清理出水池和草丛间一片广阔的缓冲地带。所长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有毒虫蛇害潜入水池伤着了两个宝贝,谁能负得起责任?
罗想农和乔麦子钻在狭小的化验室里摆弄刚刚采集到的白鳍豚的血样。他们要在这个夏天里分别给“南南”和“宝宝”建立起血液学的参数,方便以后的临床诊断,健康监测,保健措施,等等一系列的工作。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白鳍豚正常心电图的系统研究。因为天热的关系,他们总是选择在黎明或者黄昏时分把心电图仪器推到水池边,一大群人通力合作,从池水中抬出“南南”和“宝宝”,安抚的安抚,操作的操作,各事其职,流水作业一样,已经娴熟到吃饭穿衣一样简单。“南南”毕竟是水生所的老牌住户,对这样的搅扰见怪不惊,总是安安静静听凭摆弄。“宝宝”则多少显得惊惶,细声细气地哼哼,既委屈,又无奈。
化验室是面对饲养池的一长排简易房屋中的一间,因为消毒除菌的需要,门窗轻易都不能打开,屋顶虽然装了吊扇,依然闷热得如同置身于蒸笼。罗想农和乔麦子穿着长袖长裤的化验服,汗流浃背,不停地喝水,拿毛巾擦抹面孔,否则汗水就会洇湿睫毛,流进眼睛,涩得难受。
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他们都看到了蹲在饲养池边拿竹刷头卖力刷洗池壁的李娟。盛夏时节,清洁水池是一件松懈不得的大事,池边的几台水泵也是日夜不停地开动着,防止青苔绿藻霉菌之类在炎热的气候里恣意生长,污染水质,引发白鳍豚的皮肤疾病。李娟跟着罗想农在水生所度假,闲着无事,成了这里最好的志愿者。她身子瘦弱,却舍得下力,做事认真而且仔细,刷洗池壁连角角缝缝都不放过,有时候穿着衣裤就跳进水中,忘我得有点令人感动。
所长偶尔见到,跟罗想农开玩笑:“教授,干脆带家属调过来算了,我看你太太很享受这件工作。”
罗想农自己也觉得纳闷,李娟自从来到水生所,神清气爽,笑口常开,正常得仿佛从来没有在自己手腕上动过刀剪。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医学资料上说,国外正在尝试给孤独症患儿们采取“海豚疗法”,让海豚代替人类跟孩子亲密接触,似乎效果十分显著。罗想农想,对于李娟这样的抑郁症患者,是不是类似的疗法也同样有效呢?
乔麦子把一排盛有血浆的试管放进冰箱,留心查看一遍冰箱温度,调试那些按键。她仿佛脑后长着眼睛,知道罗想农此时的心思和注意力放在哪儿,头也不回道:“我看你真的可以考虑。”
罗想农蓦然一惊:“考虑什么?”
“所长的意思啊!既然水生所需要你,嫂子又这么喜欢白鳍豚。”
罗想农不敢接乔麦子的话。他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是鼓励还是嘲讽。乔麦子是科学家,思维绵密,又冷静得过份,他们之间除了工作,几乎不谈论别的事情。罗想农认为自己对乔麦子有本能的敬畏,那种欣赏、怜爱、歉疚、负罪种种要素杂合一起的情感,复杂到他拿自己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办法恰到好处地在乔麦子面前剖析和展露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