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3/17页)

为掩饰窘迫,罗想农背身对着乔麦子,继续看窗外。劳作中的李娟穿着一条家常的肥腿裤,一件洗得很薄的圆领滚边无袖布衫,头发随随便便用皮筋绑在脑后,怕碍事,拿根竹筷子高高地别起来,露出晒成了浅褐色的一段脖颈。她正拎着满满一桶清水去冲洗池沿,水桶沉得坠手,她的一侧肩膀斜斜地歪下去,另一侧肩膀山尖似地耸上来,两腿交替走得飞快,腰肢来回扭动,竟然走出了一种舞蹈的节奏。还有,她身材细长,胸部平坦,走动的时候,宽大的衣服里飘荡出类似于小女孩子的青春气息。

窗外的李娟也在往门窗紧闭的化验室看。她看到了站在窗边的罗想农,也看到了罗想农身后的乔麦子。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扬起脸,对他们两个人送出一个笑容。甜甜的、满足的、小女孩一般羞怯的笑。

罗想农心中不由得一热。已经有多长时间,李娟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他觉得她的笑容还是很好看,不灿烂,但是很家常,厚墩墩的那样一种淳朴。

“看,”乔麦子在旁边有点着了迷,轻声赞叹:“她三十多岁了,可是一点都不显老。我喜欢她眼角的那一点点皱纹,很好看。女人活到这个年龄正好。”

天空是灰色的,雨云在慢慢地移动,时不时有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湿漉漉地照亮一下世界,马上就退到幕后。李娟的身影衬在天空中,虽然忙忙碌碌,还是显出了孤单。

“她真该当妈妈。她这么喜欢‘宝宝’,‘宝宝’就是她的孩子。”乔麦子不知不觉地站到了罗想农身边,跟他肩并肩地凝视窗外的一幕。她嗅到罗想农衣服上的气味,肥皂洗得干干净净,却因为梅雨天气不能晾晒彻底,被闷着了,不那么清爽。

罗想农叹息一声:“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是我的命。”

他的神色悲伤起来,为李娟,也是为他自己。

乔麦子歪过头看他:“怎么说这样的话?”

“你见过她手腕上的疤痕吗?她自杀未遂的疤痕?”罗想农扭头盯住她。

乔麦子点头。回南京探亲时,杨云早已经告诉了她一切。暑假跟李娟一见面,她首先观察对方的手腕。夏天的衣袖短,疤痕遮不住,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

罗想农深吸一口气:“有时候,面对她的时候,我比她还要崩溃。说真的,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我不擅长,这你该明白。换了罗卫星,他也许能对付。我宁愿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试管和显微镜比人的灵魂好掌控。”

乔麦子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真不如调过来。”她出主意,“到这儿来,趁她情绪好、病情缓解的时候,抓紧要一个孩子。孩子会改变一切。”

罗想农认为她出这个主意是出自真心,真心诚意地希望他们幸福。这么多年她一直逃避他拒绝他,如若不是为李娟,她不会如此慷慨。

可是罗想农马上又想,调工作?要个孩子?这谈何容易!李娟眼下的情况是不错,可是抑郁症是顽症,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反复。再说,即便她能怀上孕,漫长的怀孕期中谁能保证母子安全?万一她又一次心血来潮,伤害了无辜的胎儿,罗想农万难接受。他已经受过了一次,不想再受第二次。

“谢谢。”他发自内心的。“可能我命中注定是个不走运的人吧,这一生我早已不准备再做奢望。我活着,能够带学生,做研究,有父母可以孝敬,有一个妻子需要我照料,还有一点点可望不可即的美好在我心里,这就够了,上帝对我还算公平。”

乔麦子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一定明白了罗想农的意思。空气静默,有微妙的凝滞。

李娟又打来一桶干净水,走到了水池的这一头。为干活儿方便,她居然脱了鞋,赤脚走在水泥地上。她弯腰洗涮池壁,时不时地抬头往罗想农这边看一眼。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显而易见地依恋和在意着他。

“还有新的试管吗?”罗想农向乔麦子伸出手。

乔麦子转身去取了试管,刚要递给罗想农,发现管壁外面有一处污渍。因为是最后一支消过毒的试管,她只好用药棉沾了酒精去拭擦。无意间一甩,多余的酒精溅到了眼睛里。

“噢,天哪!”她轻叫,然后弯下腰,用一只手紧捂住半边面孔。眼睛里正在火烧火燎,泪水从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小河淌水一样,堵都堵不住。她说不出话,只咧开嘴巴,咝咝地吸气。

“怎么搞的?要紧不要紧?是不是疼得厉害?”罗想农的心疼和慌乱真真切切表露在脸上,一边快手快脚地拿玻璃烧杯接了半杯水,一边又扯过一团消毒药棉,轻轻掰开乔麦子的手,拿药棉沾着清水替她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