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45/56页)
他们在那家徒四壁的闷热房间里,喝着可口可乐,谈话时不忘提醒彼此,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恼人问题要解决:班相信阿尔弗雷多晓得他的族人在哪里。
“我们一定要告诉他实情。”特雷莎边说边想起班的喜悦,以及班想到他们时的兴奋之情。她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内心却感觉到退缩,不想告诉他实情,说这完全是个幻想,只是一面岩壁上的图画而已……这实在太残忍,太糟糕了。可是他必须知道实情。
“我们可不可以带他去看这些岩石上的图画?你不觉得那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吗?”
“我在胡胡伊附近的矿坑采矿时,曾经进到深山里去,很高的山上。特雷莎,我喜欢那样,一个人在山里。可是这些山很高,很高很高,不像我们家乡那些。这山上没什么人。有天早上醒来,岩石上的图画就在我眼前,阳光照在它们上面。阳光出来时你可以看清楚它们,可是当岩石正面处在阴影中时,你就是走过它们面前也看不到它们……可是我们一定要去那儿。”
特雷莎晓得班还剩下多少钱。她存起不少钱,可是除非必要,她不打算多用班一毛钱。阿尔弗雷多自己有存款,足够买三张便宜机票了。“没问题,”阿尔弗雷多说,“我会请朋友开车来接我们。我有朋友,我在矿场工作了三年,我可以再找到工作,我要远离里约一阵子。我必须先这么做,改天再告诉你原因,特雷莎。”
两人都在想,如果他留在矿场工作,特雷莎也跟着他留在那儿,那么她在里约辛苦打拼出来的局面就全都白费了。胡胡伊有剧场、舞蹈团或电影工作者吗?她问。阿尔弗雷多的回答是:“我在矿场赚很多钱,他们认识我,我可以在那儿留一年,你可以在里约等我。”这是他们首度说出口的共识,“我们可以先在胡胡伊结婚,把事情定下来,一年很快就过去了。”特雷莎回顾她在里约度过的三年,充满了数不清的人和事,它们对她来说似乎很漫长。看到她犹豫不决的脸色,他连忙说:“我们以后再谈。”
天色渐渐暗了,透过树梢,他们可以看见山上研究中心的灯火。他们带着钢丝钳,悄悄地走着,假装是要去研究中心拜访员工宿舍,可是经过那儿后,便立刻转入环绕研究中心的树林,乡下长大的孩子没人怕树林里的东西。他们快快地沿着一条似乎连脚都认得的小路前进,经过研究中心的行政大楼,又把它们抛在脑后,然后,在前方几百码处,灯火照亮了另一群建筑,里面传来叫嚣、呼喊与哭号声。这是一个坏地方:特雷莎晓得,阿尔弗雷多小声说:“我不喜欢来这儿。”
班在哪儿呢?他们站在树林的边缘,望着分散的建筑物,不晓得要上哪儿去。然后特雷莎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撞墙声,砰,砰,砰,始终不间断。“他在那儿,”特雷莎说,“他在那儿。”她拔腿就开始跑过平地,向那座建筑奔去。他们越向前跑,撞墙声也越来越大。此刻天色已暗,这座建筑的灯光打在前面,他们偷偷绕到后面,看见了窗户。窗子是敞开的,里面传来一阵恶臭。阿尔弗雷多率先爬过窗台,接着是特雷莎。天花板上点着一盏低垂的灯。在一层层的笼子里关着猴子,大大小小都有,这种安排让上层笼子里的排泄物铁定会掉到下层动物的头上。那儿还有一排兔子,脖子动弹不得,化学药品不断滴进它们的眼睛。有一条大型混血狗,从肩膀到臀骨被切开来,然后又被人笨拙地缝起来,此刻正躺在脏兮兮的草堆上呻吟,它的背后尽是排泄物。(这条狗在六个月前被开膛破肚,伤口又不时被拆开来,观察它内脏的功能,它还被下过各种药,然后再像个袋子般被缝合起来。伤口的边缘其实局部愈合了,结疤了,透过它们可以看到里面悸动的器官。)猴子从牢笼里伸出手来,它们充满人性的眼睛乞求着帮助。特雷莎没瞧见这些,她在注视着班,他跪在自己的牢笼地板上,用头敲击笼子。他并没有被下药:史蒂芬教授不要他受到药物污染。他全身赤裸,这个生物自从呱呱坠地以来都是穿衣服的,在他的笼子角落里有一堆粪便。
“警报器。”特雷莎提醒阿尔弗雷多,他开始寻找电线。班听到她的声音坐起来呼啸,抬头看她。“班,小声点,”特雷莎低声说,“我们来救你出去。”他的眼睛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在微弱的光线下,它们看起来好像黑洞,隐匿着恐惧与痛苦。“班,班,安静,你必须安静。”他沉静下来,可是呼吸却像呻吟。阿尔弗雷多找到了警报器的电线,将它切断。然后他就呕吐了:被这些臭味熏的,而且这里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