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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吗要留胡子啊?”我没话找话地问。
“胡子可以剃掉,”伦茨回答说,他对我这个如此愚蠢的问题显然感到吃惊,“留胡子能让人马上变得几乎认不出来。要是必须得逃亡,这可是一大优势。有备无患总没错,对吧?”
我点点头。“你是怎么出来的?从集中营?”
“他们让我溜了,是一个指挥官成全了我。那人让我给他全家画像,包括祖父母和朋友们。我画了,最后一张没画完我就溜了。否则画完后他们又会把我关押回去。我一路逃下去,一直到了法国。”
“在法国呢?”
“我继续画,”伦茨说,“在德国时有人让我藏了一晚上,为了表示感谢,我也给他们画了像。可一晚上的时间太短了,最多只能画一幅水彩画。在法国边界我给海关的人画像,会点儿二把刀的艺术的用处确实令人惊奇。我不是什么好画家,我只是个涂鸦者,画出来的跟相片区别不大。梵高和塞尚那种画法就别想过边境了,他们还送了我一瓶博若莱葡萄酒并给我指了路。我跟那些海关税官一起过了一个感人的圣诞夜。他们得到了画像作为送给妻子的礼物,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千恩万谢。”
莫伊科夫来到桌旁,一言不发地放下一瓶伏特加和两个酒杯。
“如果有博若莱葡萄酒的话,我宁愿喝博若莱葡萄酒,”伦茨解释道,“一种伤感的老习惯。另外我也喝不了烧酒。”
“我们有那种酒吗?”我问弗拉基米尔。
“拉乌尔先生有,我可以打电话跟他换点儿。有这个必要吗?”
“有,”我说,“这回有必要。甚至来瓶香槟都不过分。这次重逢让人相信奇迹不光中世纪才有,现实生活中也确实存在。”
“战争期间你在法国被抓到过吗?”
伦茨点点头。“为了弄到去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签证,当时我正在昂蒂布[120]作画。我得到了签证,却被关进了集中营。几个月后我被放了出来。我用蛋彩画法[121]给集中营的指挥官画了像,释放我并不难,因为我已经拿到了签证。”
莫伊科夫回来了。“拉乌尔先生让我问候你们。我们大家都是这个血腥行星上的朝圣者。”他开了一瓶香槟。
“拉乌尔先生也是流亡者吗?”伦茨问。
“他是个有异国情调的流亡者。你是怎么来到美国的,西格弗里德。”
“是从葡萄牙搭货轮来的,我……”
我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你画了船长画大副,画了大副画二副……”
“后来又画了厨师,”伦茨补充道,“那厨师我甚至画了两次,他是黑白混血,会做非常好吃的爱尔兰炖肉。”
“您也给签发签证的美国领事画像了吗?”莫伊科夫问。
“没给他画,”伦茨回复道,“他给我签证是因为我能够出示集中营的释放证明。我出于感激想至少给他画张素描。他拒绝了,他收藏立体派的作品。”
莫伊科夫斟满酒杯。“您仍旧画肖像吗?”他问。
“如有需要,偶尔也画。令人惊奇的是,公务员、海关税官、警卫、暴君和凶手全都酷爱艺术,民主派人士也不例外。”
“你还弹钢琴吗?”我问。
伦茨望着我说:“弹得不多了,路德维希。所以我也不常作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出人头地,我有抱负。这一切都在集中营烟消云散了。我无法将我那点儿雄心和那些可怕的回忆区分开来,有太多的有关死亡的回忆。你的情况不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我们大家的遭遇都一样,西格弗里德。”
“没错。反正对流亡者来说,搞音乐与绘画要比写小说和诗歌强。写小说和诗歌能写出什么名堂呢?即使你是个出色的记者又能如何?在荷兰、比利时、意大利和法国就已经有语言障碍了。人变成了哑巴。你也是如此吧?”
“我也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伦茨微笑道:“古老的苦路依旧存在,这里也不例外。秘密电报。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把你的地址给了我。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名字。是在一家俄国夜总会。”
“她叫什么名字?”
我一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玛丽亚·菲奥拉,”伦茨说,“我当时谈起了你。她认定说的是你,就告诉了我你在这里的地址。反正我也碰巧要到纽约来,所以就来这儿找你了。”
“你在这儿待多长时间?”
“只待几天。我住在加利福尼亚的韦斯特伍德,尽量远离欧洲。住在一座人造城中,来往的都是些搞电影的,他们认为拍电影才是生活。那种生活比现实生活好忍受些,现实生活我是过够了。你不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还没考虑过。如果我们了解的就是现实的话,你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