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10/22页)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在这样琐碎的争论中提到健二。是的,我记得我当时对自己非常恼火,很可能没有注意听节子下面的话。我记得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毫无疑问,爸爸在培养哥哥上是很用心思的。不过,从后来的事情看,我们发现至少在一两点上,倒是妈妈的观点更加正确。”
说实在的,也许节子并没有说出这样令人不快的话。也许我把她说的话完全理会错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仙子对姐姐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厌倦地转回去继续切菜。而且,我也不会认为大家好好地交谈着,节子会无缘无故地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当我想到那天上午在河边公园节子的那些含沙射影的言词时,便不得不承认她是有可能说出类似的话的。总之,我记得节子最后说道:
“而且,恐怕池田也会希望一郎长大一些再喝酒的。但是爸爸这样体贴一郎的感受,真是太用心了。”
我担心一郎听到我们的谈话,而且不愿意给我们难得的家庭聚会罩上阴影,便没有继续争论,离开了厨房。我记得我后来就跟大郎和一郎坐在客厅里,一边等晚饭,一边愉快地聊天。
过了一小时左右,我们终于坐下来吃饭了。这时,一郎伸出手,用手指敲了敲放在桌上的酒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朝他微笑,但什么也没说。
女人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很快大家就轻松自如地聊了起来。大郎给我们讲了他一位同事的故事,把我们全都逗笑了。那位同事愚蠢得可笑,再加上运气不好,总也完不成任务,并因此而出了名。大郎讲这个故事时,说道: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我们的上司也开始叫他‘乌龟’。最近一次开会时,早坂先生没有留神,竟然张口宣布道:‘听完乌龟的报告,我们就休会吃午饭。’”
“是吗?”我有些吃惊地大声说。“真有意思。我以前也有一位同事叫那个外号。原因似乎也大同小异。”
大郎好像对这一巧合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礼貌地点点头,说道:“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我们也都叫他‘乌龟’。实际上,就像每个团队都有一个天然的领袖一样,似乎每个团队也有一个‘乌龟’。”
然后,大郎又继续讲他的故事。当然啦,现在想想,女婿的话完全正确。由同类人组成的团队,几乎都有自己的“乌龟”,虽然并不总叫这个名字。比如,在我的学生中间,就是绅太郎担当这一角色。这不是否认绅太郎的基本能力,可是跟黑田之类的一比,他的才华就逊色多了。
我想,总的来说,我并不欣赏这个世界上的“乌龟们”。人们也许赞赏他们的吃苦耐劳和他们的求生能力,却怀疑他们缺乏坦诚,善于欺骗。最后,人们会唾弃他们打着事业的名义而不肯冒险,或为了他们声称自己所信仰的某个理念而退缩不前。乌龟之流永远不会成为某个重大灾难的牺牲品,就像杉村明在改造河边公园的计划上遭受重挫那样。然而同样,虽然他们有时也能混成个老师之类,获得一点地位,但永远也不可能取得任何超凡脱俗的成就。
我承认,在毛利君别墅的那些年里,我是很喜欢乌龟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尊重。这是由我们关系的性质决定的,我们的友谊,是从乌龟在竹田公司受迫害的时候开始建立,又在初入别墅,乌龟艰难起步的那几个月里逐渐牢固的。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友谊形成了固定模式,他始终对我给予他的一些难以言说的“支持”感激不尽。后来他已经掌握技巧,知道怎样作画才不致引起别墅其他人的敌意,而且他凭自己随和的、乐于助人的性格,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但是他仍然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对我说:
“我太感谢你了,小野君。多亏了你,这里的人才这样善待我。”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乌龟确实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的激励,显然他永远不会考虑离开竹田大师的公司,投师于毛利君的门下。他对迈出这冒险性的一步犹豫再三,可是一旦不得不这么做了,他便从没有怀疑过当初的决定。是的,在很长时间里——至少在最初两年——乌龟对毛利君恭敬有加,我记得他无法跟我们的老师对话,只会唯唯诺诺地说“是的,先生”或“不,先生”。
那些年里,乌龟继续像以前那样慢悠悠地作画,但这并没有激起任何人的反感。实际上,很多人的工作速度都很慢,而且这帮家伙还喜欢取笑我们这些作画敏捷的人。我记得他们称我们为“机械师”,把我们有了灵感之后的专注、狂热的工作方式比作一个蒸汽机驾驶员,不断地往火里添煤,生怕机器随时都会熄火。我们反唇相讥,把这帮磨洋工的人称为“后退者”。“后退者”原本是别墅里用来形容这样一个人的:他在一间拥挤的房间里作画,周围都是对着画架工作的人,他却总是每过几分钟就要后退几步,观察他作品的效果——结果,他就总会撞上在他身后工作的同事。当然,这么说是很不公平的,不能因为某个画家愿意从容不迫地作画——用比喻的说法,就是后退几步——就说他行为孤僻,但我们很喜欢这个称呼里的挑衅性。是的,我记得我们经常说说笑笑地拿“机械师”和“后退者”来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