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9/22页)
“那他是个坏人吗?”
“不,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非常努力地做着他认为最有益的事情的人。可是你知道吗,一郎,战争结束后,情况变得很不一样。野口先生创作的歌曲曾经非常出名,不仅在这个城市,而且在整个日本。收音机里播,酒馆里也唱。你舅舅健二他们在行军中和作战前也唱这些歌。战后,野口先生认为他的歌——唉——是一种错误。他想起所有那些被杀害的人,所有那些跟你年龄相仿却失去了父母的小男孩,一郎,他想起了所有这些事情,认为自己的那些歌或许是个错误。他觉得他应该谢罪。向每一个离世的人谢罪。向那些失去双亲的小男孩谢罪。向那些失去像你这样的小男孩的父母谢罪。他想对所有这些人说声对不起。我认为这就是他自杀的原因。野口先生绝对不是个坏人,一郎。他有勇气承认他所犯的错误。他很勇敢,很高尚。”
一郎带着若有所思地表情注视着我。我笑了一声,说:“怎么啦,一郎?”
外孙似乎想说话,却又转过去看着他映在窗玻璃上的脸。
“你外公说自己像野口先生,其实没有任何意思,”我说,“他只是在开玩笑,仅此而已。下次你再听见你妈妈讲到野口先生,就把这话告诉她。从她今天上午说的话来看,她把事情完全理解错了。你怎么了,一郎?突然变得这么安静。”
吃过午饭,我们在市中心的店铺里逛了逛,看玩具,看图书。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在樱桥街一家时髦的餐厅又请一郎吃了一客冰激凌,然后我们就前往大郎和仙子在泉町的公寓。
你可能知道,泉町如今成为家境良好的年轻夫妇非常热衷的一个地方,那里确实有一种干净体面的氛围。但是吸引年轻夫妇的大多数新建的公寓楼,在我看来缺乏想象力,很压抑。就拿大郎和仙子的公寓来说吧,是三层楼上一套狭小的两居室,天花板很低,能听见隔壁人家的声音,从窗户看出去,只能看见对面的楼房和窗户。没过一会儿,我就开始觉得这套房子憋屈,我相信这并不是因为我习惯了我那座宽敞的传统老宅。不过,仙子似乎对她的公寓感到很得意,嘴里不停地赞扬它的“现代”特征。房子看上去很容易保持干净,通风也很好,特别是整个公寓楼的厨房和浴室,全是按西方风格设计的,就像我女儿说的,比起我那座房子里的设施来,不知道要实用多少倍呢。
厨房虽然方便,毕竟还是太小,那天晚上,我想进去看看两个女儿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却似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因为这个,还因为两个女儿看上去都很忙,我就没有跟她们多聊。但我还是说了一句:
“你们知道吗,一郎今天告诉我,他很想尝尝清酒呢。”
节子和仙子并排站在那里切菜,都停住手,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想了想,我们不妨就让他喝一点尝尝,”我继续说道,“不过也许应该用水稀释一下。”
“对不起,爸爸,”节子说,“您是说让一郎今天晚上喝酒?”
“就喝一点点。他毕竟一天天在长大。不过我说了,你最好把酒稀释一下。”
两个女儿交换了一下目光。仙子说:“爸爸,他才八岁。”
“只要你用水稀释一下就没关系。你们女人可能不理解,但这些事情对一郎这样的男孩子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关系到自尊心。他会一辈子都记得的。”
“爸爸,这真是胡说,”仙子说,“一郎只会感到不舒服。”
“不管胡说不胡说吧,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你们女人有时候不能充分理解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我指着放在她们头顶格架上的那瓶清酒,“一小滴就够了。”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却又听见仙子说道:“节子,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想的。”
“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在门口转过身说。我听见从我身后的客厅里传来大郎和我外孙的欢笑声。我压低声音,接着说道:
“反正,我已经答应他了,他一心盼着呢。你们女人有时候根本不理解别人的自尊心。”
我又准备离开,这次是节子说话了:
“爸爸这么体贴地考虑到一郎的感受,真是太难为他了。不过,是不是最好等一郎再长大点呢?”
我轻轻笑了一声。“知道吗,我记得当年健二这么大的时候,我决定让他尝尝清酒,你们的妈妈也是这样反对的。结果,喝一点酒并没有给你们的哥哥带来什么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