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13/22页)
松田说得不错,那股臭气确实是那片社区的污水散发出来的。我们来到铁桥脚下,开始在那些狭窄的小巷里穿行时,气味越来越强烈,最后达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炎热中没有一丝风,周围的空气中唯一的动静就是嗡嗡不绝的苍蝇。我又一次发现我吃力地想追上松田的步伐,但这次可不希望他放慢速度。
在我们两边,有许多类似集市上已经收摊的小摊,实际上就是家家户户的住房,有时只用一道布帘跟小巷子隔开。有的门前坐着老人,我们经过时,他们饶有兴趣但毫无敌意地盯着我们看;到处都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我们脚边似乎一直有猫在逃窜。我们往前走着,躲开晾晒在粗糙绳子上的床单和衣物,经过哭闹的婴儿,吠叫的狗,还有隔着小巷、仿佛是从帘子后面彼此亲热交谈的邻居。过了一会儿,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窄巷的两边是挖出来的阴沟。苍蝇在阴沟上方嗡嗡盘旋,我跟着松田往前走,清楚地感觉到阴沟之间的路越来越窄,最后我们好像是走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
终于,我们来到一个像是院子的地方,一片简陋的茅草屋挡住了前面的路。松田指着两间茅草屋之间的一个豁口,从那里能看见一片开阔的荒地。
“我们从那里穿过去,”他说,“就能绕到小金井街后面。”
快要走到松田指的那条路的入口时,我注意到三个小男孩弯腰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还用棍子捅它。我们走过去,他们猛地转过身,满脸怒容,虽然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他们的表现告诉我,他们正在折磨一个动物。松田肯定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们走过小男孩身边时他说:“唉,这里也没有别的东西让他们娱乐。”
我当时对那些小男孩没有多想。几天之后,他们三个人的形象又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怒容满面地转向我们,挥着手里的棍子,站在那片肮脏的地方。我把它用作《得意》的核心画面。但我应该指出,当乌龟那天早晨偷看我那幅没有画完的作品时,他看见的那三个男孩在一两个重要方面跟原型有所不同。尽管他们仍然站在简陋肮脏的茅草屋前,身上的衣服也跟那几个男孩一样破烂不堪,但是他们脸上的怒容,不再是小罪犯被当场抓住时的那种心虚和提防,而是像准备作战的武士一样,很阳刚地蹙着眉头。另外,我画里的男孩子用古代剑道的姿势举着棍子,也并不是一种巧合。
在这三个男孩的头顶上,乌龟会看见画面自然过渡到第二组形象——三个衣冠楚楚、脑满肠肥的男人,坐在一家舒适的酒馆里,开怀大笑。他们脸上的表情显得很颓废,也许是在交流关于女人的什么笑话。这两组截然相反的形象,在日本列岛的海岸线上融在一起。右下角的留白处是大大的红色字体:“得意”,左下角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这句宣言:“可是年轻人准备为尊严而战。”
当我描绘这幅早年的、无疑很不成熟的作品时,你肯定觉得其中一些特点并不陌生。你也许知道我的作品《放眼地平线》,那是三十年代的一幅木刻画,在这个城市赢得了一定的荣誉和影响。《放眼地平线》实际上是《得意》的翻版,由于两幅作品相隔多年,肯定存在一些差异。你大概记得,后一幅画也是两组截然不同的形象互相融合,由日本的海岸线连结在一起。画面上部那组形象仍是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交谈,但这次他们表情紧张,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用不着我提醒,这三张脸酷似那三位显赫一时的政治家。画面下部是一组占主导地位的形象,那三个贫困交加的男孩成了神色坚定的战士。其中两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中间站着一位军官,举着长剑指向前方——西边的亚洲。他们身后不再是赤贫的背景,而是一片太阳军旗。右下角的“得意”二字换成了“放眼地平线”,左下角写着:“没有时间怯懦地闲聊。日本必须前进。”
当然,如果你是刚来这个城市,可能没有接触到这幅作品。但我认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战前生活在这个城里的许多人都对它很熟悉,它因为笔触大胆,色彩运用效果强烈,在当时获得很多好评。当然啦,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放眼地平线》这部作品,撇开其艺术价值不谈,其表达的情绪现在已经过时。是的,我愿意率先承认,那些情绪或许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我不是那种不敢承认昔日作品中的缺点的人。
但是我不想谈论《放眼地平线》。我在这里提到它,是因为它跟早年那幅作品有明显的关系,而且我想说明跟松田相识对我后来事业的影响。那天早晨乌龟在厨房里发现那件事之前的几个星期,我开始定期去看松田。我想,我不断地去看他,是因为他的思想吸引着我,我记得我一开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是的,刚开始我们的聚会到了最后,互相总是产生强烈的敌意。比如,我记得就在我跟着他穿过西鹤贫民区之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跟他一起到市中心的一家酒馆。我记不清酒馆的名字和方位了,只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黑暗、肮脏的地方,顾客看上去都来自城市的底层。我一进去就感到不安,但松田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跟几个围在桌旁打牌的男人打了招呼,便领我走向一个放着一张小空桌子的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