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14/22页)

我们坐下不久,两个相貌粗鲁、喝得微醉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进隔间,想跟我们聊天。松田直截了当地叫他们走开,我还以为要有麻烦了,但松田似乎把两个男人震慑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们。

之后,我们边喝边聊了一会儿,我很快就发现我们的交谈有点令人恼火。我记得我忍不住对他说:

“毫无疑问,我们画家有时候确实值得你们这样的人取笑。但你想当然地认为我们都很天真,不谙世事,恐怕是不对的。”

松田大笑着说:

“你肯定记得,小野,我认识许多画家。总的来说,你们都是极端颓废的一群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经常还不如一个孩子。”

我刚要反驳,松田又接着说道:“就拿你的这个计划来说吧,小野。就是你刚才非常真诚地提出的那个计划。它很令人感动,但是请原谅,却正好反映了你们这些画家特有的天真。”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想法值得你这样嘲笑。我本以为你很关心这个城里的穷人,看来我是错了。”

“你不用这样孩子气地改变话题。你很清楚我关心他们。可是让我们暂且考虑一下你的那个小小的计划吧。假设你的老师破天荒地动了恻隐之心。然后你们整个别墅的人就会花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创作——什么呢?——二十幅画?最多三十幅。似乎没必要再多画了,反正你们最多也只能卖出十多幅。然后你们会怎么做呢,小野?带着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小袋硬币走进这个城市的贫民区?碰到一个穷人就给一分钱?”

“请原谅,松田,但我必须再说一遍——你把我想得这么幼稚是大错特错了。我从来也没有提议画展仅限于毛利君师生。我很清楚我们想要缓解的贫困规模有多大,所以才来跟你商量这个建议。你们冈田—武田协会正可以推动这样一个计划。全城定期举办大型画展,吸引更多的画家,会给那些人带来很大的救助。”

“对不起,小野,”松田说,笑微微地摇了摇头,“但恐怕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作为一个整体,你们画家是极其幼稚的。”他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桌上满是烟灰,松田若有所思地用前面客人留下的一个空火柴盒的边缘在烟灰里画出图案。“最近有一种画家,”他继续说道,“他们的最大才华就是远离现实世界,躲在象牙塔内。不幸的是,这样的画家目前还占主导地位,而你,小野,正受到其中一位画家的影响。别这么生气,这是事实。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像个孩子。比如,我怀疑你能不能告诉我卡尔·马克思是谁。”

我气呼呼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笑了一声,说:“明白了吧?你也别太难过。你的大多数同事并不比你知道的多。”

“别胡扯了。我当然知道卡尔·马克思。”

“哎哟,对不起,小野。也许我低估你了。那么,请你跟我谈谈马克思吧。”

我耸了耸肩,说:“我记得他领导了俄国革命。”

“那么列宁是怎么回事呢,小野?他也许是马克思的副指挥官?”

“大概是同事吧。”我看见松田又露出了微笑,便不等他开口,赶紧说道:“反正,你真是荒唐。这些都是某个遥远国家的事情。我们现在谈的是这个城里的穷人。”

“是的,小野,是的。可是你看,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你认为冈田—武田协会一心想唤醒画家,把他们领入现实世界,这点没错。但如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协会想变成一只大的讨饭碗,那我就是误导了你。我们对慈善不感兴趣。”

“我不明白做点善事有什么不对。如果与此同时还能打开我们这些颓废画家的眼睛,那就更好了,我应该想到的。”

“如果你相信一点好心肠的善事能帮助我们国家的穷人,那你的眼睛还远远没有睁开,小野。事实是,日本面临危机。我们落在贪婪的商人和软弱的政客手中。这样的人会让贫困日益加剧。除非,我们新生的一代采取行动。但我不是政治鼓动家,小野。我关心的是艺术,是你这样的画家。有才华的年轻画家,还没有被你那个封闭的小世界永远地蒙蔽双眼。冈田—武田的存在是为了帮助你这样的人睁开双眼,为这个艰难时代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

“请原谅,松田,但我觉得你才是天真幼稚的。一位画家关心的是如何捕捉到美。他在这方面不管技艺多么高超,都不会对你说的那些事情产生什么影响。是的,如果冈田-武田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我觉得它是个拙劣的构想,建立在一个错误的想法上,不清楚艺术到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