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22/28页)

虎大被推举在攒动的人头上面,他嗷嗷叫着,像一匹刁悍的公狼,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脸膛涨红,眼珠子都发绿了。他突然冲着人群拱手喊话:

“父老乡亲们!我虎大二十年后还是一条汉子!还回来当你们的队长!还带大伙一起战天斗地!”

这时,虎大老婆简直快要崩溃了,面对自己男人那种无所谓的愚蠢表现,她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时候,她是多么需要大伙的同情和拔刀相助。眼下这群小家伙没头没尾的哭声,和不关痛痒的眼泪,很快又提醒了这个几乎已经丧失了理智的女人。她在人群里来回奔突搜寻,可她始终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虎大老婆急中生智,她想到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跟虎大关系密切的女人。不知怎地,虎大老婆就是觉得,只有她才能站出来救救虎大的命。这种突如其来的警醒,让虎大老婆欣喜若狂,她完全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女人身上了。她像发疯的母牛迅速冲出人群,迈开肥胖的双腿,和同样肥胖的两扇磨盘样的肉屁股,一路喊叫着,朝寡妇牛香家狂奔而去。遇上这种连天雨,村子里到处都泥泞不堪,地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水淖和烂泥滩挡住去路。

虎大老婆这阵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她从我们村场院跑到街上,至少跌倒过五次,其中有两次都是饿狗扑食般脸朝下栽进泥水中去的,她爬起身来不及抹去眼窝和脸上的泥巴,继续没命地疯跑。穿过我们村正街的时候,她像母鹅一样扑腾着双翅扎进一汪大水坑里,溅起的水花比白菜还要大,冰冷的雨水眼看没过了她的膝盖。雨水一点儿也没有动摇她的意志,相反,她趟水的速度比母鹅还要快一倍。

由正街往左拐到北街,道路一下子变得狭窄起来,路上没有大水坑了,可淤泥却厚得惊人,脚踩下去半天也拔不出来。好不容易拔出一只脚来,鞋却陷进去了。放在平时,这个女人会不顾一切,先去泥里寻找那只穿了至少五年以上的破布鞋,可现在,她只顾埋头往前赶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下虎大的命——尽管这个男人对于她来说早已是聋子的耳朵形同虚设,她也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了,可一旦刀要架在虎大的脖子上,她又会不计前嫌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委曲求全地去找那个跟自己男人鬼混多年的寡妇。

前面的路口应该往右拐进一条更仄一点的巷道,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拐不过去了。不是虎大老婆不想拐了,巷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怎么也过不去。堵住巷口的不是石头,不是大树,也不是一面墙。虎大老婆就毫不犹豫地掉转头,她想从另一个出口拐进去。她至少往前又跑出八九步,猛然间意识到,刚才堵在巷口的并非什么杂物,而是一些人,一些大活人。

虎大老婆不得不止住脚步,扭回头朝身后细看,刚才明明堵在巷口的那些人竟没了,那里空空落落的,就是一头肥牛也能轻易赶过去。虎大老婆想自己刚才一定是眼花了,才产生了那种荒唐的假象。于是,她又不假思索折转身原路返回——因为她很清楚从这里进去要比绕道从另一个巷口进去节省一刻钟时间。时间就是人命。人命关天。虎大老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认识到时间的严峻性。

然而,虎大老婆一点儿也没有眼花,或者说,只要一走到这巷口前,她的眼睛就突然变花了。巷口似乎又有人守在那里,而且,确实不是一个人,有两个,或者是三个人,甚至更多。他们全都挤站在一块,像连体人那样密不可分,不分彼此,形成一道难以冲破的人墙或坚固的防线。

虎大老婆急得团团转,她试图从左边挤过去,他们就死死地堵住了左边的去路;她又想乘机打右边突围进去,但等她身体刚靠近右边的围墙时,那里早就被他们卡死了,就连一只麻雀也别想飞过去;她急中生智,猛地一弯腰想从他们的裤裆间爬过去,她早已豁出去了,钻裤裆又有什么关系呢,戏里不是都在唱韩信也钻过别人的裤裆吗,她是一个妇人家,钻一次裤裆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她的脑袋刚刚露出去,脖子就被紧紧地夹住了。这股力量简直太强大了,像两扇大铁门快要合严了似的,她被夹住的脖子发出嘎吱吱的声响,听起来非常刺耳,那里的骨头好像随时会一块一块断裂开来。

虎大老婆的两只眼珠子全鼓了出来,舌头伸出老长一截,一直耷拉下来,清口水滴滴答答乱淌。她想喊救命,可喉咙里连蚊子大的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地上的泥土又咸又涩,还有一股臊乎乎的牛粪味,这些东西黏巴巴地爬到舌尖上,让她难受得想大哭一场。还有比这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此刻夹住她脖子的这只裤裆也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脏泥水落在她的头上,弄湿了她的头发,又顺着面颊流进眼窝和嘴角,她能感觉到这种带着浓浓的鱼腥味的东西不是雨水,而是来自遥远的泛滥成灾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