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23/28页)

虎大老婆始终抬不起头来,脖子也不能转动一下,却依稀听见自己上边的那些人正在漫不经心地拉着闲话。

一个说:“我等这一天心都等焦枯了。”

另一个不无感慨地说:“真是没想到啊,虎大也会有这一天。”

还有一个说:“活该他,这就叫自作孽天不应啊。”

“依我看拾掇她一下就算了,咱们还是早早回去吧。”

“算了?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男人让我在河里喂了这些年鱼,狗日的还成天睡我的女人,这笔账我要跟他们好好算算。”

“要说他也遭到报应了,你没见他的闺女都让你家的娃子给日撅(糟蹋)了……他自己眼看也要吃枪子了。”

“反正不能让这个老娘们走掉,我早就猜到她要来找我们家牛香,我不能再让牛香出去丢人现眼了。”

听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话,虎大老婆终于省悟过来:这些原来全都是村里死去的冤魂,他们纠结在这里就是不想让她给寡妇牛香通风报信。也就是说,他们不容许任何人去搭救虎大。看来,虎大这次必死无疑了,这都是命啊!

想到这里,虎大老婆彻底绝望了,原先绷着的那根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她当然知道世上没有一个活人能跟这些孤魂野鬼抗挣的。进而,她为自己这些年的疏忽感到无比惭愧和懊悔,她想只要今天她还能活着回去,每年清明冬至还有大年夜,她都会给这些死去的冤魂烧些纸钱用,以祈求一家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她几乎感到痛心疾首了,如果自己早就有这种善念,也许,自家的两个娃娃就不会遭到那种厄运了。

奇怪的是,当虎大老婆心里有了这种善念之后,刚才牢牢地夹缚住她的那股力量竟神奇地消失了。刚才发生过一切像是做了一场梦,连脖子那里的疼痛感也一点儿没了。她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伸长了老半天的舌头也跟着收进嘴里了,土的咸涩和雨水的腥味依旧存在,她像进行某种尝试性的训练,有些不自信地任由舌头在口中老鲶鱼一样游来游去。

最后,虎大老婆像梦游症患者那样,转过身朝回家的路走去,她已经放弃了先前的最后一线希望。这种时候,她只想早点回家,给虎大找一身干净衣裳和鞋袜换上,最好能再多准备一点烧纸派用场。可是,她笨拙的身体再次跟黑暗中的不明物体相撞了。这种感觉跟刚才是完全不一样的,刚才是棉袄撞在棉花团上,这回却是鸡蛋碰石头。她实实在在地撞到了一团毛茸茸的却又非常生猛的东西,她的身体内部发出砰的一记闷响,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动物毛皮的腥膻气息扑鼻而来。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说,或者对于年轻时的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她的脑子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这回大概遇见狼了。

其实,还没等她彻底反应过来,黑暗里紧跟着就伸出一只巨大的利爪,一下子把她的喉咙卡死了——这种时候她的眼前更加本能地浮现出一只恶狗或狼的模样——与此同时,她的后脑勺挨了重重的几下,耳朵里听到的是嗷嗷的喘息和怪叫。霎时间,她觉得眼前金星乱坠,天地忽然旋转起来。

接着,有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像村里懒汉的最臭的一双袜子塞进她的嘴里,恶心得她直想吐,可她已无能为力了……再接下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惟独感觉到自己像一只母鸡被卡住脖子,身体完全脱离了地面。

虎大平生第一次感到心灰意冷。这是被关押的犯人最普遍的一种心态。尽管虎大是在大伙强烈的请愿和抗议下,被暂时保全了性命,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就像秋后的一条瘸腿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弄不好连明天或后天也熬不过去。

但是,这些并不完全是产生那种灰暗心情的主要原因,最让虎大感到万念俱灰的是他对一切都丧失了信心——他根本不相信还会有什么救世主来帮他,不再相信人民公社的绝对权威,甚至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说过的任何一句冠冕堂皇的大话。他知道连上面一正几副的头头们全都被批倒批臭了,正关进在牲口棚子里听天由命,整个青羊湾都在这场早来的秋雨中飘摇不定前途未卜,至于下面小小的一个狗屁生产队长更是没有什么出路了——他们要想弄死他跟捻死一只蚊子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虎大被他们锁在红亮爹死前关过的那间牲口圈里。这是朱队长的意思。朱队长临走时嘱咐道:

“那就让狗日的再多跳弹一阵子吧。”

虎大死罪暂可宽限,但活罪必须继续承受。于是,虎大就被民兵们提溜着死猪样扔进这间臭气熏天的圈棚里。他们就是要用这间龌龊不堪的牲口圈棚,来打消虎大往日的嚣张气焰,让他死心踏地万念俱灰,不再有一丝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