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26/28页)

嘴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吞咽,就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了,又有人蹒跚着朝他走来。虎大抬眼望时,却见是红亮爹,正刷拉刷拉地朝自己走来。这个冤魂的出现完全把虎大给吓呆了——令虎大感到无比震惊的,不是红亮爹本人,而是随着红亮爹蹒跚的脚步,从那乱蓬蓬的发丛和身上雪片一样筛落下来的白色的蛆虫。

虎大趴在地上,浑身触电样扭动,他想极力逃脱红亮爹的纠缠,可伤痕累累的身体,像是真的被吸在了漏电的土地上,一切举动都变得无能为力,除了抽搐之外。这时,他才猛然回过味来,刚才被自己狼吞虎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开始疯狂地蠕动,他的意识让它们复活了,五脏六腑也跟着一阵阵绞痛。

虎大睁开眼看时,发现自己正愚蠢地趴在一摊蛆虫上面——香喷喷的大米饭神秘地消失了。他忙不迭地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里——如果可能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整只手直接伸见胃和肚子里去——想要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呕出来,可已经晚了,那些白蛆顽固地占领了他的肠胃,正在里面欢蹦乱跳幸灾乐祸呢。他干呕了半天,吐出来的,不过是一些残留在口腔和喉咙里的黏糊糊的汁液,这种暗黄色黏液带有十分险恶的臭味。

红亮爹已经站在虎大跟前了。他的模样看上去非常落魄,日夜不停的思念亲人,使他目光焦灼,神情忧郁,还有长达数十天的饥渴,让这个可怜的饿死鬼完全皮包骨了,以至于此刻站在那里,身体轻得像被风吹动的稻草人一样,摇摇欲坠。

虎大被胆怯逼到了墙角,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了。虎大勉强跪趴在地上,他恨不得伸出舌头去舔红亮爹的双脚,以求得对方的宽恕。但是,在这个死魂灵面前,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所有行为能力。虎大能做到的,仅仅是发抖,并且像个胆小鬼,惶恐无助地体验着一股股屎尿洗劫下身的痛苦。

红亮爹终于开口说话了。

“虎队长你还硬朗吧。”

虎大完全没有想到,红亮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候自己。虎大忙不迭地应声,生怕让这个死人挑了礼数。

“老弟呀,你也好吧,这些日子可把我想日忒(坏)了!”

对于活人假惺惺的问候和客套,红亮爹丝毫不介意,相反他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开始言归正传了,因为阴阳阻隔,跟活人见面并不容易,时间比生命都宝贵。

“我本来不想来吓唬你的,可阴司非让我回来一趟,说如今的冤假错案多得很,没昼没夜地判上三年五载,怕是都判不过来。他们有心定我个私吞五谷罪,送我去磨房磨成粉末喂鸡喂鱼也就算了,可我不服啊!我若是认了,我自己倒也没啥,可我的红亮将来就要受到牵连,就要遭受一辈子的饥荒,我咋能忍心啊。”

听完这些话,虎大这才想起来早些年红亮爹盗窃公粮的那桩案子。他本来想说自己当初也是公事公办秉公执法,可有过先前的经验教训,他知道自己的谎言根本瞒不过死人。更重要的是,此刻说出口的话,只有天知地知,我知鬼知,别人是听不到的。他就不能不实话实说了。

“老弟呀老弟,你就全当我是一头猪吧,我全家老小十几张嘴,我也是被逼得没路可走啊!那些救济粮全让我夜里以巡查为理由,一点一点老鼠攒仓样地偷回家吃了,我不这样弄,我们一家人活不到今天呀!还有那些跟我睡过觉的女人,我也得想着关照她们的吃喝呀!”

红亮爹长舒了口气,不无感激地说:“这口黑锅我一背就是十几年哪,虎队长你终于给我澄清了!”

虎大听了非但不觉得受用,相反他感到羞愧难当,更加无颜面对死去的人了。

虎大说:“下辈子我加倍还给你,我要让你一家老小有吃不完的粮食,享不尽的富贵。”

哪知红亮爹却坚决地给予否定。他语重心长地说:

“人生在世就这一辈子,下辈子的话那都是活人骗活人的鬼话。”

矮胖子朱队长临行前慎重交代过,要求苟文书务必维持好村子的秩序:主要是看押好虎大,在上面没有做出最终的判决之前,任何人都不得单独探视犯人,如有闪失,后果将全部由苟文书一人承担。吩咐完这些以后,朱队长就带着他的人马连夜上路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摘去口罩,喝一口苟文书叫人准备好的热茶水。实际上,苟文书已没有心情亲自送这些人离开村子。但是,的确有个人老早就守在村外的一个必经的路口,冒着淅沥的秋雨像忠实的奴仆一样,耐心地等候着朱队长经过。

一开始,朱队长误以为这是苟文书的意思,可当这个前来送行的人站在他们面前时,朱队长才知道来者不善。问题似乎又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对方只是把朱队长拉到一边,凑近耳畔嘀咕了好一通,话题跟虎大有关,跟苟文书有关,似乎还跟一些女人有关。不管怎么说,朱队长立刻感到豁然开朗了,因为这个家伙提供的材料对他很有用,至少他回去也好向上面汇报了,他可不想因为白跑一趟回去挨领导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