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雅特里斯(第6/7页)

“你常来酒馆?”他问我。

“嗯,”我懒懒地答道,“不然还能做什么?毕竟这是最有趣的营生。”

“你这样认为?也有可能。这里面有些很吸引人的东西——陶醉,酒神般的大醉!但我认为,大多数整日泡酒馆的人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我觉得,泡酒馆恰恰是最粗俗的行为。是啊,良辰美景,伴着烛光,喝到烂醉如泥!可是天天如此,一杯又一杯,难道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吗?你能想像天天耗在酒馆里的浮士德吗?”

我喝了一口酒,满怀敌意地望着他。

“是啊,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浮士德。”我冷淡道。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然后他又笑了,依然是从前的那种活泼而深沉的方式。

“嗯,干吗要为这个争吵呢?不管怎样,酒鬼和浪子的人生应该比老实本分的市民有趣得多。而且我还读过,浪子的生命是通向神秘主义的最佳途径。有很多这样的人,比如圣人奥古斯丁就成了预言家。他在前半生可是享乐派的花花公子。”

我很怀疑,不想再受他摆布,于是不屑一顾地说:“是,人各有所爱!老实说,我压根儿没想过要成为预言家什么的。”

德米安微眯着眼睛,深深看着我,眼神似乎洞察了一切。

“亲爱的辛克莱,”他缓缓道,“我不是故意要说一些让你不开心的话。而且,我们两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这样酗酒。但你的内心却知道,它支配着你的人生。知道这一点就好了: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愿,一切都做得比我们更好。抱歉,我得回家了。”

我们淡淡告别。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酒馆中,喝光了那瓶酒,准备离开时,发现德米安已经付了钱。这让我更生气。

这件小事再次占据了我的思想。我无法忘记德米安,他在市郊酒馆里说的那番话总是不断浮现,历历在耳,清晰得出奇。“知道这一点就好了: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无所不知!”

我望着挂在窗边的那幅画,画的颜色褪得厉害。然而那双眼睛依然在闪着光。那是德米安的眼神。或是我内心的那个人。那个无所不知的人。

我多么渴望德米安啊!我对他一无所知,他远远超出了我能触及的范围。我只知道,他或许正在某地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他的母亲已搬出了我们的城市。

我在脑中搜寻所有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回忆,一直追溯到克罗默的那段往事。那时他所说过的话一一浮上心头,而那些话对我依然有意义,触动了我当下的处境!在这次不愉快的会面中,他所说的关于浪子和圣人的话,忽地照亮了我的心。我的处境不就是这样么?我不正是一直沉沦在酒精和污秽中,麻木而迷惘,直到一种新的生命力唤起了我心中的另一面,激起了我对纯净和圣洁的神往。

我继续沉溺在回忆中,天早已黑了,外面下着雨。我的记忆里也有雨声,我想起了当年,在那棵栗树之下,他追问我和克罗默的故事,挖掘我的秘密。一段回忆勾连着另一段——上学路上的谈话,坚信礼课程。最后,我想起了和德米安的第一次会面。那是怎样的情景呢?我一时竟没有想起,于是我慢慢搜寻,潜到记忆的最深处。啊,想起来了!我们站在我家门口,他刚给我讲了自己对该隐的理解。后来他提到了我家门上那枚古老残败的徽章,徽章镌刻在下窄上宽的拱顶石上。

那晚,我梦见了德米安和那枚徽章。德米安将徽章拿在手中,徽章的形状不断改变,忽地微小颓败,忽地庞大逼人,色彩缤纷,然而德米安告诉我,那依旧是同一个徽章。后来他逼着我吃下了徽章。吞下去之后,我毛骨悚然地发现,腹中的徽章竟活了,将我填得满满,然后开始从内部撕扯我。我魂飞魄散地惊跳起来,醒了。

我的意识清醒了,正值夜深人静,有雨滴进了屋中。我站起来关窗,脚踩到了地上某个亮亮的东西。早上才发现,那是我的画。画湿答答地躺在地上,纸面上已冒出了小水泡。我将画夹在吸水纸间,压在一本厚书中晾干。第二天我去看时,画已经干了,却变了模样。画中嘴唇的红色褪了一些,变薄了——完全变成了德米安的嘴。

我开始着手画一幅新画——那枚鸟形徽章。徽章原本的样子我已记不太清楚,何况,在我的回忆中,有些细节即使站得很近也无法辨认,因为那东西太古老,而且被多次粉刷过。那只鸟站着或卧在某个东西上——兴许是一朵花,一只篮子或鸟巢,也可能是树冠。我先不去想这些细节,从自己记得最清楚的部分着手。出于一种模糊的意愿,我一上来就用了最浓烈的色彩。画中那只鸟的头部是金黄色。我随兴所至地画了下去,不到几天就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