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37/40页)
“相信我,我可没有这样的远大抱负。”
“现在你有点说谎了。当然了,我知道你还有所依恋。某个地方你还有个情人,你一年和她见一两次面就为了和她吵架。当然了,对你来说一定有某种魅力让你乐于保持这种令人敬佩的友情,但是你必须允许我说句话,你不要把这些看得太严肃了。我怀疑你是不是把爱情看得太过严重了。那只是你的艳遇。你可以用你那种理想的方式尽可能地多爱别人,这都不关我的事。我关心的只是你应该学一点生活的艺术,不要把生活看得那么重。在这方面,我是你的老师,我希望当一个比你理想中的爱人更好的老师,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你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再有个美丽的姑娘睡在你身边,荒原狼!”
“赫尔米娜,”我痛苦得喊出声来,“你只需要看看我,我已经是个老家伙了。”
“你只是个孩子。你的疯狂让你学不会跳舞,要不是我险些就晚了,同样,你的疯狂让你无法学会去爱。我并不怀疑理想中的和悲剧式的爱情,你可以做得很好,让你获得荣誉。现在你要学一点普通人恋爱的方式。我们已经开了个好头。很快你就会习惯来舞厅,但是你必须要先学会波士顿舞,我们明天就开始学。我会在三点到你家。顺便说一句,你喜欢那音乐吗?”
“确实非常喜欢。”
“好的,你看到了,我们又迈出了一步。直到刚才你还无法忍受所有的舞蹈和爵士乐。这对你来说这些都是太肤浅、太轻佻的东西。现在你也看到了,没必要看得太过严肃,而这样也会让你非常愉快非常轻松。顺便一说,如果没有帕布罗,这个乐队什么也干不了。他领导着整个乐队并为之注入活力。”
正如留声机降低了我的审美情趣、污染了我书房中的知识分子情调,正如那些美国舞曲像一个陌生人、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我精心营造的音乐世界,是的,就是它们破坏了一切,而与此同时,又有新的、可怕的、分崩瓦解般的东西全方位地影响着我原本刻意与外界划清界限的深深隐居的生活。荒原狼也好,赫尔米娜也罢,他们那关于有上千个灵魂的说法一点也不错。除了所有原有的灵魂做着身体的主人,每天都有一些新灵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我身上,它们大吵大闹,它们创造出各种各样新的困惑,我现在能像看一幅图画那样清楚地看到我过去的人格简直就是一种幻觉。过去我只是凑巧比较擅长和追求的东西如今却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只画了一个哈里的画像,只过了一个哈里的生活,而这个哈里是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在诗歌、音乐、哲学几方面受过很好训练的专家;我将其余的自我都丢在一边,任其变得越来越混乱,成为潜力、本能、冲动的混合体,而我将它们视为累赘,并将这一切贴上荒原狼的标签。
同时,尽管我从幻觉当中恢复过来,我却发现这种人格分裂绝对不是一场令人愉快、引人入胜的冒险。相反,常常是非常痛苦的,几乎令人不能忍受。那留声机的声音经常像魔鬼的号叫一般充斥着我的耳朵,那声音所到之处,周围的一切都因为它而变了一种调调。很多次,当我在某家时髦饭店,在一群面目光鲜、衣冠楚楚、终日寻欢作乐的人中间跳舞时,我似乎觉得自己背叛了生活中我原先奉若神明的东西。哪怕赫尔米娜只让我单独过上八天,我也会马上摆脱这些令人费解而可笑的生活。然而赫尔米娜总在我身旁;虽然我不是每天见到她,但我每时每刻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听她引导,受她监视,让她鉴定,就连我想要反抗和逃跑的想法,她都能微笑着从我脸上看出来。
随着以前那些被称为个性的东西遭到不断的破坏,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尽管我如此绝望却又那样害怕死亡。我开始注意到,这种令人厌恶的、可耻的对死亡的恐惧正是我以前中产阶级虚伪生活的一部分。原先占主导地位的哈勒尔先生——那个天才的作家,莫扎特和歌德的研究专家,那个对艺术中的形而上学、对天才与悲剧、对人性都写出过值得一读的文章的作者,躲在他那个堆满书籍的工作室里的多愁善感的隐士——这样的哈勒尔先生现在却不得不一步一步对自己提出批评,而且无论在哪方面他都无法证明这种自我剖析的准确性。这位天才而有趣的哈勒尔先生虽然宣扬了理性和人性,抗议战争的粗野残忍,然而,在战争期间他并没有像他的思想必然导致的结论那样,让人拉到刑场枪毙,他反而找到了某种适应办法——一种非常体面、非常崇高的妥协,当然妥协终究是妥协。此外,他反对权力和剥削,但他在银行里存有许多工厂企业的股票,他心安理得地使用这些股票产生的分红利息。他身上的一切都存在着这种矛盾。哈里·哈勒尔很巧妙地伪装成理想主义者、蔑视世界的人,伪装成忧伤的隐士、愤恨的预言家,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中产阶级的一分子,他认为像赫尔米娜那样的生活是可鄙的,为在饭店里虚度的夜晚、在那里浪费掉的金钱而生气、而内疚,他对自身解放和自我完善的希望并不迫切,相反,他非常强烈地渴望回到以前那舒适的年代;回到精神方面的活动能给他带来欢乐和荣誉的时刻。同样,那些被他蔑视嘲笑的报纸读者也渴望回到战前的理想时代,因为那时的生活比从受苦受难中学习要舒服得多。真见鬼,这位哈勒尔先生令人作呕!然而,我还紧紧抓住他不放,或者说抓住他已经丢弃的面具不放,坚持与精神调情,坚持他那种资产阶级的对于混乱和意外的恐惧(死亡也属于这种意外),并且我经常轻蔑又有几分嫉妒地将现在的哈里——这位舞池里的多少有点胆小和滑稽的门外汉——与以前弄虚作假的、理想主义的哈里作比较,他现在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令人不快的性格特征,这同前几天在教授家里的歌德蚀刻版画中使他感到讨厌的所有特征完全相同。他自己——老哈里——原来也是这样一个符合资产阶级式的理想化了的歌德,也是这样一个目光过于高尚的精神英雄,他周身散发着充满智慧的人性的光芒,就像上了润发油一样闪闪发亮,他几乎被自己思想的高尚性超了过去!哦,这个魔鬼!现在,至少这幅高尚的图画已经破败不堪亟待修补了!理想的哈里·哈勒尔被不幸地大卸八块!他就像一个掉到小偷群中的高官显贵——原本华丽的马裤已经被撕成碎片——他如果通情达理,现在就应该去学学如何扮演好一个衣衫褴褛的角色,而他却穿着那身衣不蔽体的破布,透出一种体面高贵的氛围,并以发牢骚为借口,以至于彻底失去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