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乐园追忆(第11/13页)
她打开盒子时大叫起来。她的朋友们说她“怒不可遏”。杰里的父亲同样怒不可遏。“你就这样糟蹋你哥哥给你的降落伞吗?剪掉它?剪掉一只降落伞?”杰里很自卑,不敢告诉父亲自己为的是要那个女孩扑进他怀里,亲吻他,就像拉娜·特纳亲吻克拉克·盖伯那样。他父亲和他一道在中午的太阳下晒皮料时,我正好在场。“皮子要适当处理。适当!适当并不是在阳光下而是在阴暗处风干。不能晒焦,真见鬼!杰罗姆!只教你这一次,记得住怎样保存皮料吗?”他边说边做,开始时有些激动,想到亲生儿子做皮件活也这么笨头笨脑,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向我俩讲解他们怎样教商贩们处理埃塞俄比亚的羊皮,然后再运到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来加工。“可以用盐,但成本高,特别在非洲,非常贵。那里的人偷盐,他们没有盐,你得在盐里下毒才不被偷走。另一种方法是将皮子捆扎起来,用木板或者框架,各种东西都行,然后放在阴暗处风干。孩子,在阴暗处。我们称这些为僵板皮。撒上点火石粉以防腐烂和虫蛀——”我松了一口气,令人惊奇的是他已由愤怒转向耐心的,有些烦琐的技术性灌输,这似乎比他父亲吹胡子瞪眼睛的怒骂更使杰里难受。完全可能就在那一天杰里发誓决不去碰他父亲干的那一行。
为了去除皮子上的恶臭,杰里用母亲的香水浸泡衣服。当邮递员送去时,皮衣又不断发出臭味了。那女孩打开盒子,臭气熏天,她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惊恐万分,从此以后再也不和杰里讲话。据其他女孩讲,她认为杰里肯定去猎杀了这些小畜牲再送给她,只因她的皮肤很糟。杰里知道后气愤不已,就在我们下次玩乒乓球时,他大声咒骂她,称所有的女孩都是该死的蠢猪。如果在那之前他没有勇气约人出去,以后就再也没试过了。他是从不参加高中班级舞会的三人之一,另外两个被我们称作“同性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问瑞典佬有关杰里的事,而在1949年我绝对想不到这种问题,那时我压根不懂什么叫同性恋,也不会想到我熟悉的任何人会是。当时我只知道杰里就是杰里,一个天才,对女孩既狂热又天真。在那些日子这种解释就足够了。也许现在仍能说明问题。我问他“杰里是同性恋吗?”,只是想试试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这不可一世的瑞典佬,让他说点有趣的,不然我就会失礼在与他的谈话中昏睡过去。
我说:“杰里年轻时有些神秘,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亲密伙伴,除了他的聪明才智还有某种东西把他隔离于……”
瑞典佬望着我点点头,似乎懂得我内心深处的这种以前谁也没有过的念头。我敢肯定他那寻根究底的注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所有这些表情毫无意义,一点也未透露出他的想法。不知他的心思在何处,甚至搞不清他是否有“思维”。我中途停顿下来,细心品味自己讲的这番话,发现并未引起另一位的注意,与他的思绪毫不沾边,他听后马上又忘得干干净净。我原打算闭口不谈,结账后就抽身走掉,再过五十年,也就是等到了2045年才会想起见他一面。他的眼神似乎总在向人们承诺绝不会干坏事,但我现在觉得这双无辜的眼睛越来越令人厌烦,于是便拿出他的信来。
人要战胜自己的假象、浅薄,面对他人时才能不带脱离现实的期望,才没有太多的偏见、希望、自大;尽量不要像带半英尺厚的钢甲的坦克,也不需要加农炮和机关枪,只需赤着双脚毫无威胁地走向他们,以宽广的胸襟对待他们,做到真正平等,人对人的交流,如同我们常说的那样,这样你就绝不会把人看错。但你还是可能有坦克一样的头脑。在见他人之前你已误解他们,而你才打算前去见面;和他们待在一起也会误解他们;你回家谈起这次见面时还会再次误解他们。同样的情形不断重复,这确实令人迷惑、眩晕,简直是一出不可理喻的误解闹剧。这似乎有我们认为本来该有的和呈现而出的重要性,而不是什么滑稽可笑的东西以致会误导我们、曲解对方的思维运行和不可猜测的目的,但究竟该怎样处理这类非同小可、涉及他人的事情?是否每个人都该关起门来像孤独的作家那样把自己隔离开来,待在隔音的小间,遣词造句将人物呼来唤去,认为这些纸面上的人物比我们每天因自己的无知而混为一体的那些人还更为真实。不管怎样说,正确理解他人还算不上人生的全部意义。生活就是误解,不断地误解、误解、再误解,深思熟虑后还是误解。就这样我们懂得自己的存在:我们错了。可能最好是忘掉有关他人的对与错,一切顺其自然。若能做到这一点——好吧,你就算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