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3/4页)
“其实真是那样的。”
我想让女招待斟酒,就故意绕弯儿给他一些暗示。可他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以一种全然不知晓的神情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港口城市的兴衰史,令我很尴尬。
“啊,喝醉了。睡觉吧。”
我说。
于是我独自一人被安排在了一间有二十张铺席宽的大房间的正中央睡下了。它位于正面的二楼,大概是这家旅馆最好的房间吧。我醉得有些难受,自言自语嘟囔着地方文化不可轻,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之类不着边际的胡话,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突然我醒了过来,虽说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也就是说虽然脑袋清醒,眼睛却是闭着的。这时,首先传入耳际的是那波涛声,我这才意识到这里是港湾城市的小川君家。想起昨晚自己惹起的麻烦,便开始后悔,这身子也觉得无助,心里忐忑不安。脑里忽又鲜明地浮现出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个奇妙的、近乎装腔作势的行径,尽管没有什么来龙去脉。突然忍不住想叫唤,嘴里一边低声说着:“不行!”“无聊!”,一边在被褥中辗转反侧。醉酒而眠,夜里必定会醒来,接受上天赋予的这种残酷的两三个小时的刑法,这已成了我此前的习惯。
“不睡会儿觉不行啊。”
毫无疑问是那个女招待的声音。可这不是对我说的,是从正对着我的被褥下摆的隔壁房间低低透过的声音。
“嗯,我怎么也睡不着。”
像是年轻人的,不,几乎是少年一般悦耳的回答。
“稍微睡会儿吧。几点了?”女人问道。
“三点十三,不,十四分。”
“是吗?这手表在这么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得见哪?”
“看得见。这叫萤光板。看,喏,像萤火虫发的光吧?”
“真的,一定很贵吧?”
我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心想: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作家的直观不可小看,不,应该说好色鬼的直观不可小看吧。小川君说我是乞丐,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看吧,这家的女招待不也和客人睡觉吗?明早我就把这事告诉他,逗他一下,也算一乐。
隔壁仍旧传来两人低低的说话声。
根据他们的对话,我了解到男的是复员的航空兵飞行员,昨晚刚刚复员就来到了这个港口。因为他的家乡是个贫穷的村落,离这儿还要走十多公里,所以就决定先在这儿歇歇脚,等天亮了立刻启程回故乡的老家。两人昨晚初次相遇,并非旧知,彼此之间似乎多少有些谦让。
“日本的旅馆真好。”
“为什么?”
“安静。”
“不过,波涛声很吵吧?”
“我习惯波涛的声音。我出生的村子,能听见更响的波涛声。”
“你的父亲、母亲在等着你吧。”
“我没有父亲,他死了。”
“只有母亲?”
“对。”
“你母亲多大了?”声音很轻。
“三十八。”
我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睛。如果那男人二十上下的话,他的母亲也该是这个年龄,不足为奇,我虽然这么想,但三十八岁这个年龄,对于隔壁的我,还是颇受冲击。
“……”
也许我得如此打上省略号。女人果然沉默了,像是惊得屏住了呼吸,我感觉这时的气氛透过暗夜正好和隔壁的我的呼吸重合在一起。倒也合乎情理,那女人大约三十八九吧。
听到三十八这个数字,吓得不敢吭声的就只有女招待和邻室的这位好色鬼了。至于年轻的复员军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
“你刚才说你的手指烫伤了,怎样了,还疼吗?”问得有点儿漫不经心。
“不疼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那是个有气无力的孱弱的声音。
“我有治疗烫伤的特效药,在那个双肩背包里,我给你涂上点儿吧。”
女人什么也不回答。
“可以开灯吗?”
男人似乎起身要从背包里拿出了烫伤药。
“不用了,好冷啊。睡吧,不睡觉不行呢。”
“一个晚上不睡觉,我不在乎。”
“我不愿意你开灯!”
语气很尖锐。
隔壁的“老师”独自点着头。不能开灯,不要把圣母暴露在亮光之下!
男人似乎又钻进了被窝,然后,两人沉默了许久。不久男人低声吹起了口哨,好像是战争期间流行的少年航空兵的歌曲。
女人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明天可得直接回家啊。”
“嗳,我是这么打算的。”
“不要绕到别处去了。”
“我不会绕道的。”
我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隔壁的年轻房客已经出发了。
当我在被褥里磨磨蹭蹭的当儿,小川君一只手拿着五六盒日冕牌香烟来到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