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岳百景(第6/8页)
从甲府回来,这两三天我一直都不在状态,一点都不想写作,一边坐在桌前不得要领地乱写一通,一边吸金蝙蝠香烟。抽了七八包的香烟,又躺下来,一遍遍地反复唱“若不磨金刚石”[29]这首歌。小说连一页都没有进展。
“客官!你去了一趟甲府,感觉就不对劲了嘛。”
早晨,当我两手托腮坐在桌前,闭着眼睛正想着种种事情的时候,老板娘15岁的女儿一边在我背后擦拭着壁龛,一边心怀不悦地,并以一种带刺的语气这么说。
“是吗?不对劲了吗?”
老板娘女儿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接着说:
“是啊。很不对劲。这两三天,你不是一点儿都学不下去吗?我每天早晨都会按编号整理你信笔写下的稿纸,感到非常愉快。看到你写得很多,我就很高兴。昨晚我又悄悄地上二楼来看你的。你知道吗?你是不是蒙着头睡下了?”
我感到很感激她所做的一切。说得夸张一点儿,这就是她对一个人坚持到底所付出努力的真正声援。她没有考虑任何酬谢。我觉得老板娘女儿很美。
到了十月末,山上的红叶也发暗,变得不好看了。此时一夜的暴风雨过后,眼看着满山青绿化作漆黑黑的冬季枯木,连游客都寥寥无几,茶馆的生意也萧条起来。有时候,老板娘带着六岁的男孩到山麓的码头、吉田去买东西,因为山岭上没了游客,也就剩下我和老板娘女儿两个人一整天都待在上面静静地度日。我在二楼感到闷得慌,就到外边四处转悠,只见老板娘女儿在茶馆的后门洗衣物,便走近她的身旁大声说道:
“真闷啊!”
说着,我一下子笑了起来。老板娘女儿低着头,我瞧了瞧她的脸,大吃一惊。她哭丧着脸,一副恐惧的表情。原来如此啊。我很不是滋味地急忙转身向右,以一种很反感的心情快步走在满是落叶的狭窄山道上。
从那以后,我就很留意了。当老板娘女儿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尽量不要离开二楼的房间。当有客人来到茶馆时,也出于保护她的意思,我会悠哉游哉地从二楼走下来,坐在茶馆的一个角落里慢慢地喝茶。有一天,一位新娘装扮的客人,在两位身穿带有家徽和式礼服的老大爷的陪伴下,乘坐汽车来到了这里,在这山岭上的茶馆上稍作休息。当时,也只有老板娘女儿一人在茶馆里。我依旧从二楼走下来,坐在茶馆一隅的椅子上抽起了香烟。新娘子穿着一件下摆带花的长和服,后背系着金线织花锦缎的带子,头上蒙着白色头纱。这一身是一套堂堂的正式礼服。由于对方是不寻常的客人,老板娘女儿也不知如何招待,只是给这位新娘和两位老人沏上了茶,便悄悄地躲在我的背后一直站着,默默地注视着新娘子的举动。在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隆重日子里——他们大概是从山岭对面一侧嫁到相反一侧的码头或吉田镇吧。途中,他们在这山岭上稍作休息,眺望富士山。这在旁人看来浪漫得有些难为情。这时,新娘子轻轻地走出了茶馆,站在茶馆前面的悬崖边悠闲地眺望富士山。她把双腿交叉成X形站立在那里,摆出一副很大胆的姿势。这真是一位从容不迫的人啊。我继续观赏着新娘子,观赏着富士山和新娘子。不一会儿,新娘子冲着富士山打了一个打哈欠。
“哎呀!”
我背后传来低低的喊叫声。老板娘的女儿也好像眼尖地看到了新娘子打哈欠。不久,新娘子一行乘上等候在此的汽车,下了山岭。接下来,这新娘子可成了话把了。
“她这是习惯动作!她肯定已经是第二次了,不,大概是第三次了。新郎也许在山岭等着她呢,而她却从汽车上下来眺望富士山。若是第一次出嫁的话,那种不拘小节的事,不会做的。”
“还打哈欠了呢。”老板娘女儿也竭力表示赞成,“张那么大的嘴巴打哈欠,真是厚脸皮啊。客官,你可不能娶那种新娘子啊。”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成家,感到面红耳赤。我的婚姻之事也趋向好转,全都承蒙一位前辈的关照。婚礼也只请两三个自家人参加。尽管简陋,也要庄严地在那个前辈家举行。对这人情,我像一个少年一样感到兴奋。
进入十一月份,御坂岭的寒气已经令人难耐。茶馆备好了火炉。
“客官,您二楼很冷吧!您写作的时候,就在炉边写怎么样?”老板娘如是说。可我天性是那种在别人面前无法进行写作的人,所以谢绝了她的好意。老板娘担心我,就去岭下山麓的吉田,买回来了一个被炉[30]。我在二楼的房间里,将腿伸入被炉,真想打心里对这茶馆人们的热情表示谢意。可是,眺望着已经被大雪覆盖了近三分之二全部姿容的富士山,还有那濒临附近群山萧条的冬季调零的树木,再在这山岭上忍受着刺骨的寒气我感到毫无意义。于是,我决意下山。下山的前一天,我穿着两件棉袍,坐在茶馆的椅子上喝着热茶时,有两位身穿冬季外套像打字员似的、有知识的年轻姑娘从隧洞方向嘻嘻哈哈地边笑边走过了过来。她们忽然看到眼前雪白的富士山,感动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好像悄悄地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位带着眼镜、皮肤白净的姑娘微笑着向我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