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的女人(第7/20页)

“池上老师认为你是一个理想的女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知道,大概不至于吧。”

“老师不是说他死以后最了解最记得他的人就是你吗?”

“说是说过。”

“这么说,对池上老师来说,你岂止是理想的女性,还是绝不可少的人罗。”

“为什么?”

“他让你记住他,把这种记忆作为自己死后的生存……”

“即使没有值得作为死后的生存的东西,但想到如果没有一个人记得自己,不是觉得寂寞凄凉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如果被坏心眼的人记走了样,扭曲了,也叫我们脸上挂不住。”

“坏心眼的人?嫁给他的就我一个人呀。”

“所以,这个人必须是池上老师理想的女性,不然老师会更加可怜。”

“除了我之外没别的人。没法子。”

“时子,你到底有没有信心负起独自去了解、记得一个人这种非同小可的可怕责任?”

“你干嘛这么嫉妒?”

“这难道不是非同小可的可怕责任吗?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坏,照这么说,我就是个无聊的女人,只记得他无聊的那些事罗……”

“负得了这种责任的人大概就是上帝吧。”

“不过,恐怕也不是让我像上帝那样记住他的一切,甚至我不知道的部分。”

“这么说,最了解,你最了解池上老师的哪些东西?最记得,你最记得他的哪些东西?”

“你坏。”

“是坏,像我们这样,偶尔要探寻真实,一接触到平时不敢触及的东西,连手都觉得疼痛。”

时子满心委屈地低着头,一只手排着,手掌在榻榻米上摩擦转动,然后别别扭扭地一边把身子扭过来一边说:“要说最记得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我这不是和你结婚了吗?我对他并没有那么爱那么敬。”

“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个。”

“其实现在我也不想说。”

话不投机,一下子冷落下来,只剩下怨恨的残渣,谁也不愿意看对方一眼,我却又刺了一句:

“孩子小,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时子默不作声。

其实,现在这种状况,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不是时子,而是我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妻子看来,我是故意刁难,而且玩弄空洞的理论。其实我并非出于嫉妒跟她过不去。但是,现在想起来,那时也许我最肆无忌惮地流露出了嫉妒心理。

我极少对时子提起她的前夫的名字。一般地说,再婚者都不愿意触及以前的配偶,但我这样做在心理上并不准备强迫抑制自己,说我对她的过去没有嫉妒心也好、不计较也好,其实我是大大咧咧睁一眼闭一眼地过日子,如果时子的前夫插进来,大伙儿一起过算了。所以我和妻子商量要不要把她与前夫之间的孩子房子收养过来并非出于什么深谋远虑。

去金泽八景以后,差不多有一年的时候,房子无拘无束地到我们家里来往走动,甚至还缠着我疯闹,显得很亲密,其实她心底对母亲和我深怀敌意。我几乎一无所知。妻子或许心知肚明,对我想收她做养女的愚钝糊涂心里难过,却有苦说不出。

房子对我们消除敌意是在她决定结婚的时候。

时子对房子的对象当然不太放心,想亲自做一番调查。房子一听,突然声色俱厉地严词拒绝。时子只好打消调查的念头。

时子听说这个对象住在镰仓海棠寺附近,可怜天下父母心,便想在女儿婚前至少也得看一看那住宅啊,要我陪她走一趟。海棠寺是寺院的俗称,因为院子里有一株很有名气的高大的海棠树,正是开花时节,房子他们就叫海棠寺。

我们按照房子画的地图从镰仓邮局旁边拐进去。

我闹不明白,既然不同意弃子离家的母亲去调查自己的对象,为什么还要给母亲画这张地图呢?

穿过苍松繁茂的寺院,便是大街,再走过小桥,就是海棠寺,门前种植着古老的杉树。从门旁参天古松往胡同里走,过两三间房屋就是房子的对象的家。屋子四周是镰仓最常见的珊瑚树树篱,没有修剪。一幢普普通通的两层楼房。我兴味索然。

时子贴着树篱,一边一只手抓着我的上衣下摆慢慢往前走,一边从我的房膀上往里瞧。走到隔壁家的树篱一半左右,又返身往回走。回到大松树旁,妻子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我,微笑着说:

“有人住吧?静悄悄的……”

“有吧。”

“怎么样?我觉得很一般,比房子现在住的家差多了。”

“只看外表,不知道生活过得怎么样?”

“房子说结婚以后搬出来单住。”

“是吗?”

我心里似乎有一种与妻子刚才的话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是不想表达出来,只是找不到恰当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