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爱(第8/11页)

但是,友爱确实有其危险性。友爱(正如古人所见)可以是培养美德的学校,也可以是孕育罪恶的温床(这点古人没有看到)。它具有两面性,既可以使好人变得更好,也可以使坏人变得更坏。详述这点只会浪费时间,我们的重点不在于历数不良友谊的危害,而在于对良性的友谊潜在的危险予以警觉。像其他自然之爱一样,这种爱天生有沾染疾病的倾向。

我们将会看到,所有的友爱,无论是好的、坏的、不关痛痒的,都具有脱离群体、(至少在有些事情上)对外界的意见漠不关心或充耳不闻的特点。即使友爱的基础不过是集邮这种小小的爱好,有几百万人认为它很愚蠢,有几千人浅尝辄止,这个朋友圈子对他们的观点也会置之不理。这种置之不理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正当的。成千上万的人曾经认为风暴是由巫术引起,气象学的创始人对他们的观点置之不理。这种置之不理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当的。这里不存在冒犯的问题。正如我知道对于高尔夫球手、数学家、驾驶汽车的人各自组成的圈子来说,自己是个圈外人,同样,对于我自己的爱好,我也有权视他们为圈外人。彼此不悦的人应该减少碰面,互有兴趣的人应该常常聚首。

友爱的危险在于,这种对外界意见局部性的漠不关心或充耳不闻,虽然貌似合理、必要,但有可能导致全面性的漠不关心或充耳不闻。这种情况最突出地表现在神权阶级或贵族阶级中,而不是在朋友圈子里。我们知道主耶稣那个时代的祭司对平民的看法,也在傅华萨的《闻见录》中看到骑士对“圈外人”——农民——既不同情,也不怜悯。骑士对农民的冷漠虽然应受到谴责,但却与一种优良的品质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内部对勇敢、慷慨、礼貌、荣誉确实有很高的标准,这个标准在那些谨小慎微、斤斤计较的农民看来简直是愚蠢。在维护这个标准时,骑士毫不理会、也必须毫不理会农民的观点,对他们的看法“不屑一顾”。倘若他们顾及了农民的看法,我们今天的标准就会比现在粗俗、低劣。但是,“不屑一顾”的习惯会越来越受到一个阶级的青睐。在不该倾听时拒绝倾听农民的声音,容易导致在他们呼求正义和怜悯时,也拒绝倾听他们的声音。原本高尚、必要的局部性的充耳不闻,演变成傲慢、残忍的全面性的充耳不闻。

当然,朋友圈子不可能像一个有权势的社会阶层那样压迫外界,但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它也具有同样的危险。它可能逐渐地将那些完全有理由作为外界人士的人,一概(不无贬义地)视为“圈外人”,这样,像贵族阶级一样,它在自己的周围建立了一个真空地带,任何声音不能穿越。一开始,文学圈子或艺术圈子不理会普通人对文学或艺术的看法,也许是正确的。逐渐地,这种不理会可能会发展到对普通人认为他们应该支付费用、仪表整洁、行为礼貌,都不屑一顾。因此,不论这个圈子具有怎样的缺点(任何圈子都有缺点),这些缺点都是不可克服的。不仅如此,这种合理的、局部性的充耳不闻还建立在某种优越感之上(即使这种优越感仅是比别人多懂一点邮票知识),这种优越感会发展成全面性的充耳不闻。于是,这个圈子不但会无视,而且会蔑视它以外的人,实际上,它会变成一个类似阶级的东西。一个排外的小圈子就是一个自封的贵族阶级。

我在前面说过,在有益的友爱当中,每个成员在其他人面前往往感到谦卑,认为他们很出色,自己与他们为伍很幸运。但是,不幸的是,这个他们换一个角度看就是我们,因而,个人的谦卑极易变成集体的骄傲。

我指的不是所谓社交上的或势利的骄傲——以认识显贵之人,并以他人知道自己认识显贵之人而自鸣得意。这是另一回事。势利的人希望依附于某个团体,是因为该团体已经被视为精英;朋友们则因为已经相互依附,所以才会逐渐产生视自己为精英的危险。我们寻求合己心意的人,为交友而交友,然后,才惊喜或警觉地发现,自己的圈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贵族阶级。我们当然不会称自己的圈子为贵族阶级,每一位拥有友爱的读者可能都会竭力否认自己的圈子犯过这种荒唐的错误。我也一样。但是在这类事情上,我们最好不要从自己讲起。不管我们自身的情况如何,我想,大家都能在他人的圈子中发现这类倾向。

我有一次参加一个会议,会上,两位显然是好朋友的牧师谈论起“非创造的力量”,这些非创造的力量指的不是上帝。我问他们:如果《尼西亚信经》称上帝为“创造天地的,并造有形无形的万物的主”是正确的,除上帝之外,怎么可能有非创造之物?他们没有回答,而是相视大笑。我不反对他们笑,但也希望他们给我一个回答。这种笑绝不是嘲讽,也毫无令人不悦之感,类似美国人说的“瞧他逗不逗?”也像一个爱磨人的孩子提出一种无人问过的问题,逗得大人开心大笑一样。你很难想象,这笑声是何等地毫无恶意,却又如何清楚地表明,他们充分意识到自己一向活在一个比其他人更高的层次,他们置身于我们当中,如同骑士置身于农民、大人置身于孩子当中。他们很可能能够回答我的问题,因为知道我太无知,不能明白,所以才没有回答。可是,哪怕他们当时只说了一句:“这恐怕一时难以解释清楚”,我也不会认为他们怀有友爱的那种骄傲。关键在于他们的笑声和眼神,从中公然流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自认为理所当然的集体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几乎不令人反感,也无明显的伤害别人或沾沾自喜之意(这两个人都是很友好的年轻人),但这恰恰突显了他们的高傲。这种优越感是如此地稳固,以致到了能够宽容别人、彬彬有礼、无须突显自己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