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爱(第9/11页)

这种集体优越感并非总表现为高傲,即冷静、宽容,它也可能表现为强悍、烦躁不安、怨恨好斗。有一次,我在一个大学生会社宣读论文,随后学生们展开讨论(这是应该的)。一个年轻人紧绷着脸,对我非常不客气,最后我只好说:“先生,五分钟内你有两次等于在说我撒谎。如果讨论批评的问题时,你非这样不可,那我只好离开。”我预计他会作出如下两种反应:勃然大怒,对我大肆侮辱,或面红耳赤,向我道歉。令人惊讶的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脸上那种习惯性的不适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除了不再近乎直接地说我撒谎外,他的表现和先前无异。你碰到的是一幅铁幕,他早已作好准备,不与我这样的人发生任何真正的个人关系,不论这种关系是友好的,还是敌对的。几乎可以肯定,在这背后有一个强悍的朋友圈子——自封的圣殿骑士团,随时全副武装,准备捍卫处于危急之中的巴菲迈。我们——从他们的角度看,是他们——根本不是作为人而存在。我们是标本,代表不同的年龄群、不同的类型、不同的舆论、不同的兴趣,应该予以灭绝。你打掉他们的一把武器,他们又冷静地拿起另一把。他们根本不是在普通的、人际的意义上与我们相遇,他们只是在执行任务——喷洒杀虫剂(我曾经听人用过这个比喻)。

那两位友好的年轻牧师和那位不友好的学生,知识水平都很高,爱德华时代那班赫赫有名、愚蠢到称自己为“精英”的朋友也是如此。但是,一群极其平凡的人组成的朋友圈子同样可以产生集体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会以更加赤裸裸的方式炫耀出来。大家都见到过这种现象:在学校里,“老生”故意在新生面前攀谈;在部队里,正规兵故意在“临时兵”面前攀谈;有时候,在酒吧或火车车厢里,粗俗的朋友彼此之间故意高声说笑,让素不相识的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这些都是为了炫耀。这种人神神秘秘地亲密交谈,为的是让别人偷听。他们要清楚地告诉每一位圈外人,他不是该圈子的成员。其实,这种友爱除了排外,几乎没有任何“内容”。每个成员在与圈外人交谈时,都喜欢用教名或绰号称呼其他成员,因为这样一来,圈外人就不知道他指的究竟是谁。我以前认识一个人,手段更加巧妙。他开门见山地提起他的朋友,仿佛人人都知道,也理应知道他们是谁似的。他的开场白往往是:“正如理查德·巴登曾经告诉我的……”我们当时都很年轻,从不敢承认自己没听说起这个人。他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显然,稍有头脸的人都知道理查德·巴登是谁,“不知道他,即证明自己是无名小卒”。过了很久,我们才慢慢意识到,其他人也没听说过这个人。(其实,我现在怀疑,他提到的所谓理查德·巴登、赫西凯·克伦威尔、爱利诺·弗斯特,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但是,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我们的确彻底给唬住了。)

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很多朋友圈子中存在的友谊的骄傲,不管这种骄傲是高傲的、强悍的,还是纯粹粗俗的。认为自己所在的圈子不存在这种危险,未免轻率。人们无疑都是最后才在自己的圈子中发现这点。这种骄傲的危险与友爱确实几乎不可拆分。友爱一定是排外的。必要的、毫无恶意的排外行为很容易演变成排外的风气,再进一步发展成堕落的排外的乐趣。一旦开此阀门,我们便会迅速直线下滑。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变成强大的叛逆者,也不会沦为普通的无赖,我们有可能成为“精英”(从某些方面看,这更糟糕)。最初将我们带到一起的那个共同的理想,可能会慢慢地远逝。我们将成为一个为了自身的存在而存在的小圈子,一个自封的(因而是荒谬的)贵族阶级,沉浸在集体的自我认可的梦幻中,自得其乐。

有时候,这种小圈子开始涉足实践领域。一些与该圈子最初的共同兴趣不大相关的人,因为让人觉得“忠实可靠”(一种无法界定意义上的“忠实可靠”),被招募了进来。这种审时度势的扩充,使得该圈子成为地方上的一股势力。逐渐地,其成员身份具有了政治意义,尽管所涉及的政治也许只限于一个军团、一个学院或一个教会内部。他们把操纵各个委员会、(为忠实可靠的人)谋取职位、联合起来对付穷人,当作其主要的工作。那些一度聚会谈论上帝或诗歌的人,现在聚会谈论起教士的俸禄或讲师的职位。对于他们,这种结局很公平。上帝对亚当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当昔日的朋友圈子这样沦落为一班欺世盗名之徒时,昔日的友爱也退回到它的基质——纯粹实际的伙伴关系。他们现在与原始的猎人群体无异。他们也确实是猎人,只不过不是我最敬重的那种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