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第2/4页)
因此,无论何时,把世间事物的走向跟创造者的良善和智慧扯在一起都是荒谬的;也从未有人做出这种粗陋的推理。宗教另有其起源。关于接下来的内容,有一点必须说明,我并非在论证基督教信仰的真谛,而是在叙述基督教的起源——依我看来,为了给痛苦的奥秘作一个合适的铺垫,此举十分必要。
在所有完善的宗教体系中,我们都能找到三个要素,基督教比其他宗教更多出一个要素。第一个要素是奥托教授提出的人对“神秘”(Numinous)的体验。下面,向不晓得这个词的读者介绍一下它的含义。假如有人告诉你隔壁有一只老虎,你马上会意识到情况岌岌可危,并会因此感到害怕。不过,如果有人告诉你“隔壁有一个鬼”,你信以为真,也会觉得害怕,不过这种害怕的性质有所不同。这种害怕不以对危险的认知为基础,因为,让人们害怕的不是鬼能对自己做什么,而是“它是个鬼”这件事本身。与其说它危险,不如说它不可思议(Uncanny),这种特殊的害怕就叫作“畏惧”(Dread)。弄清了“畏惧”这个概念,你就开始接近“神秘”这个词的含义外缘了。现在,假如有人告诉你“隔壁房间有一位万能的神”,你也确信无疑,那么,你的感觉便跟纯粹的“害怕”有所不同:不过,你内心会充满巨大的忐忑惶惑。同时,你会感到震惊,甚至畏缩——觉得无力面对这样一位神,而应该向他俯身致敬——这种情愫可以套用莎翁的名句加以形容,“唯有他的存在使我惴惴不安。”这样的感觉称作“敬畏”(awe),而激发敬畏之情的便是“神秘”(Numinous)。
既然在极早的时期,人类就相信宇宙中充满了神灵,或许,奥托教授太过轻易假设人类从起初就对神灵心存敬畏。在描述对“神秘”的敬畏之情和对危险的单纯畏惧时,人类所使用的语言可能相同,要证明其原因却难上加难——例如,我们会说我们“害怕”鬼怪,或者“害怕”涨价。所以,从神学角度看,在某个历史时期,人类简单地把这些神灵视为“危险之物”,畏之如虎。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如何,人类对“神秘”的体验是确实存在的,审视自己,我们便不难发现,这种体验由来已久。
《柳林风声》这部书为我们提供了现代的例子,书中有个情节,讲的是在一个小岛上,老鼠和鼹鼠离潘神很近。
“老鼠,”鼹鼠好容易才喘过气来,小声说道,他浑身都在哆嗦,“你害怕吗?”“害怕?”老鼠哼哼道,眼里闪着难以言喻的友爱,“害怕?怕他?哦,从不,从不。不过——不过——哦,鼹鼠,我害怕。”
追溯到一个世纪以前,我们会发现,在华兹华斯的作品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最恰当的例子来自《序曲》,华兹华斯在其中用一段话描述了在湖上划偷来小船的经历。回到更早的时期,我们从马洛礼的作品中也能找到一个纯粹而有力的例证,加拉哈德爵士“抖得厉害,因为那具腐尸被幽灵附了”。在我们这个纪元之初,当《启示录》的作者见到复活的基督,就扑倒在主的脚前,“像死了一样”。在异教文学中,我们发现奥维德描写了阿文丁山上黑漆漆的树林,让人瞥一眼便觉“numen inest”——意指有幽灵出没,或者有神灵显现;维吉尔笔下的拉丁努斯王宫“树木蓊郁,弥漫着古代宗教气氛,阴森可怖”。有一段古希腊文学作品片段,可能出自埃斯库罗斯之笔,向我们描述了地球、海洋、山脉怎样在“造物主可畏的眼目之下撼动”。再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圣经《以西结书》描写了神的显现——“至于轮辋,高而可畏”;圣经《创世记》中写道,雅各睡醒了,就说:“这地方何等可畏!”
我们不晓得这种敬畏之情在人类历史中存在了多久。起初,人类就确信某些东西的存在,只要相信其真实性,就会激起我们心中的敬畏之情,因此,对神秘的敬畏之情存在的历史跟人类本身的历史一样久远。重要的是,无论如何,敬畏之情就这样产生,蔓延,并未随着人类知识和文明的进步而消失。
既然敬畏之情并非出自对直观的宇宙的感受,那么,要论证纯粹的危险(danger)和不可思议(uncanny)之间的区别是不可能的,更别说论证它与全然神秘(Numinous)之间的区别了。你也许会说,早期人类被重重危险所包围,整天心惊肉跳,发明出不可思议(uncanny)和神秘(Numinous)这两个词来不足为奇。从某种角度讲,这种看法没有错,不过,让我们先搞清楚状况。你觉得不足为奇是因为你跟你的先祖拥有同样的人类本性,因此不难想象,倘若你自己独处险境,你也会作出相同的反应;这种反应很“自然”,因为它符合人的本性。然而,有一点很不“自然”,对危险的认知当中已经包含了不可思议(uncanny)或者神秘(Numinous)之意,换言之,人会感知危险,会厌恶危险可能导致的伤痛死亡,这本身或多或少带有恐惧幽灵或者敬畏神明的意味,尽管人可能还不了解这些幽灵或者神明。当人的情绪从自然而然的害怕升华为畏惧或者敬畏,他便完成了一种纯粹的飞跃,因为他获取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包括危险在内的任何事物和逻辑推理所无法赋予的。大多数人在试图解释神秘一词时,会预先设定要解释的内容——例如,人类学家从人对死亡的恐惧入手来解释神秘,却没有解释为什么死去的人(肯定是最没有危险性的人)会引发这种恐惧情绪。我们的解释则反其道而行之,我们必须强调一点,畏惧(dread)和敬畏(awe)与害怕(fear)的性质不同,畏惧和敬畏存在于人类对整个宇宙的解释或者领悟之中;比方说,无论你罗列出多少外在特征,都无法尽述一个美丽生物的美态,或者说,离了审美体验,我们无法形容这个生物的美丽,因此,对人类生存环境的任何实际描述都难以囊括或者暗示不可思议和神秘之意。事实上,关于神秘的概念,只有两种观点。要么,它纯粹是人类心灵的扭曲,是人类对非客观事物的反应,不具有任何生理功能,却挥之不去,诗人、哲学家和圣徒都对它做了充分的描述;要么,它是对真正超自然事物的直接体验,这里所说的超自然事物即神的启示(Reve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