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38页)
“这是你的第一次决斗。”他说。
“你怀疑我没有勇气?”
“我不怀疑你有赴死的勇气,女王。但是,你从未杀过人,而这又是一件血淋淋的与杀人有关的事。”
“这又如何?”
“这就够了。女人和男孩,谈起杀人,好像这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不过,请相信我,这是件很难下手的事,我指的是,第一次。人里面有种东西让人抗拒这件事。”
“你以为我会怜悯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怜悯。但当我第一次杀人时,叫我持着剑戮进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真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你到底还是做了?”
“是的,对方笨手笨脚的。假如他身手矫捷的话,那……?你瞧,这就是危险所在。在那关键的时刻,稍一迟疑——即使只是五分之一瞬间,你就坐失良机,也许这就是你唯一的机会,因此你就输了,把命给赔上了。”
“我不认为自己的手会迟疑,巴狄亚。”我说,一面心中兀自掂量。我想象好转过来的父王又在暴怒中凌虐我;笃定地,我确信自己会出手击毙他,绝不迟疑。当初在山中自残时,我的手何曾畏缩过?
“但愿如此,”巴狄亚说,“不过,你要预先练习一下。每位新手我都要求他做这件事。”
“练习?”
“是的,你知道,今天早上他们要宰一头猪。你就充当屠夫吧,女王。”
须臾间,我明白自己若畏缩不做这件事,我里面的女王和奥璐儿便会强弱易势。
“随时待命。”我说。杀猪宰牛的事,我了若指掌,因为自童年以来,我们已看过无数次的杀牲。蕾迪芙每次看,每次叫;我看得没她那么多次,从来没叫过。所以,这回,我接受要求,宰了一头猪(葛罗人杀猪不需先献祭,因为安姬讨厌猪;有一则神话解释为什么)。我发誓决斗之后,若活着回来,必要和巴狄亚、狐和楚聂大快朵颐一番,共享它最美味的部位。脱掉屠夫的围兜,洗净血渍后,我回到栋梁室;因为我想起一件必须做的事,既然我或许只能再活两天。狐已在那里;我叫来巴狄亚和亚珑作证,宣告狐重获自由。
紧接着,我却掉进沮丧中。我无法了解自己怎会盲目到未能预知这样做的后果。我唯一想到的是保护他,使他免于被人嘲弄、漠视或者被蕾迪芙卖走,万一我死掉的话。但是,眼前,当在旁两人一向他道贺,亲吻他的脸颊,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怎么说的?“我们失去一位参谋同僚——你的离去会让葛罗许多人难过——别在冬天启程——”
“公公!”我哭了起来,哪还有女王的样子?全然是奥璐儿,甚至全然是个小女孩。“你要离开我了?要走了?这是不是他们的意思?”
狐昂脸看我,无限懊恼的样子,五官都扭曲了。“自由了?”他口中喃喃,“你是说,我可以……那么,即使死在路上也无妨。不会的,一旦我能下到海滨。那里有鲔鱼和橄榄。不,橄榄成熟的季节还没到哩。可是,那海港的味道,还有徘徊在市集上一面散步、一面聊天,认认真真地聊天。你们不会了解的,这纯粹是一种痴,一种你们无法体会的痴。我应该谢谢你,孩子。但是,你若曾爱过我,此刻,请别对我说什么。明天吧。现在,容我告退。”他挽起自己的外袍往头一罩,摸摸索索出了栋梁室。
从清早醒来之后,做女王这码事便一直鼓舞着我,使我忙东忙西,这会儿却又让我十足泄气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一切准备决斗,只是要挨过这天剩下的时间,以及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除此种种,又添新愁——如果我有幸活下去,往后的日子将没有狐伴随。
我出宫到花园去。避过梨树林后的草坪,那是狐、赛姬和我欢度美好时光的地方。我黯然踅往花园的另一个角落,苹果园的西边,直到寒气逼我回宫。这是一个霜寒刺骨的阴天,乌云密布,不见天日。此刻忆及当时的心绪,一面羞愧,一面后怕。无知的我不能了解师父心中那股归乡的欲望有多强烈。我一辈子只住过一个地方;葛罗的一切,对我而言,是那么陈腐、平常、不足为奇,甚至充满恐怖、悲伤和羞辱的回忆。故乡以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在流亡者的心中,我毫无概念。想到狐竟然有心离开我,顿觉苦恼万分。他一直是我生命的支柱,(我以为)这就像日出和大地一样的不容置疑,一样的牢靠,因此也就叫人不懂得表示感激。真是笨啊,我向来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恰如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傻呵!”我告诉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把你放在心上吗?对巴狄亚来说,你算什么呢?也许和父王差不多。他心中惦记的是家里的太太和她那群淘气的小孩。若是在乎你,他绝不肯让你出马对决的。对狐而言,你又算什么呢?他一直对希腊恋恋不忘,你也许只是他被俘期间的慰藉吧。人家说坐牢的人总会逗只老鼠玩。他甚至还会对这只老鼠产生感情哩——可以这么说。然而,狱门一开,镣铐一解除,这时,他心中哪里还有这只老鼠?但是,彼此的感情既然这样深厚,他怎么忍心离开我?”我仿佛又看见赛姬坐在他的膝盖上;“真是美过阿芙洛狄忒啊,”他这么说,“是的,他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赛姬一人身上,”我的心说,“假如她还在,他会留下来。他爱的是赛姬,从来不爱我。”当我这样说时,我明知这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愿,或者无法,把这个想法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