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38页)

“孩子啊孩子,”狐说,泪水盈眶,“问题在于你这条命。你的命,知道吗?先是失去了家和自由,接着是赛姬,现在又轮到你。你难道忍心让我这棵老树片叶不留吗?”

我很能体会他的心境,因为他现在五内俱焚地哀求我,就像当日我哀求赛姬一样。掩翳在面纱之下我的盈眶的泪水,与其说是怜悯他,不如说是可怜自己。我没有让它落下来。

“我的心意已决,”我说,“你们也绝对想不出一个能让葛罗脱困的更好办法。巴狄亚,你知道俄衮驻扎在哪里吗?”

“在赤渡,哨兵这么说。”

“那么,马上派一名传令兵去,就在舍尼特河和葛罗城之间的平野上对决。时间是现在算起第三天。条件如下:如果我输了,葛罗交出楚聂,不再追究俄衮非法犯境的事。如果他输了,楚聂便是自由人,有权在安全的护卫下越过边界回到他在伐斯境内的根据地,或者任何他选择前往的地方。无论如何,两天之内,所有的外夷必须撤离葛罗。”

他们两人互看一眼,没说什么。

“我要就寝去了,”我说,“巴狄亚,劳你费神派个人去,然后,你也该休息了。二位晚安。”

我从巴狄亚的表情得知他会听命,虽然他无法叫自己赞同。我立刻转身回房。

一个人在房里,四下沉寂,那种感觉就好像刮大风的日子不经意间地走进一道墙堵的背风处,因此有喘息和调理心绪的机会。自从几小时以前亚珑告知我们父王行将崩逝之后,似乎便有另一个女人在我里面替我处事、说话。就称她女王吧;但是,奥璐儿是不同的;此刻,我又恢复奥璐儿的本来面目了(不知是否所有的君王都这样觉得?)。我回顾女王所做的事,颇感惊讶。这个女王真以为自己能杀死俄衮吗?此刻,在我——奥璐儿看来,则是不可能的。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有否足够的本领与他对决。我从未使过真正的利剑,在有过的模拟对决中,那使我全力以赴的无非是希望取悦教练(对我而言,并不意味这就是一件小事)。如果当天号角吹响,剑也出鞘,我却临阵胆怯,那该怎么办?我岂不沦为全世界的笑柄;我可以想象狐,还有巴狄亚,羞愧难当的脸色。他们会说:“相形之下,她的妹妹多勇敢啊,那么从容地舍身被献为祭。想不到娇弱、温柔的她反而勇敢!”这样一来,她便各方面都凌驾在我之上:勇气、姿色和那双特别蒙神垂爱能够洞见幽微事物的眼,甚至还有腕力(彼此推拉之际,她那强劲的一握,我到现在仍记忆犹新)。“不容她这样,”我打从心里说,“赛姬?她一辈子都未拿过剑,也未像男人一样在栋梁室工作,从不了解(也几乎没听过)各样行政事务……她过的是十足女性的、孩童的生活……”

突然间,我扪心自问: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是不是又病了?”因为与我神魂颠倒时相类似的梦魇又开始作祟了,也就是残酷的众神在我心中放进一道可怕的,叫人发狂的非非异想:我的仇敌不是别人,正是赛姬。赛姬,她会是我的仇敌?——赛姬,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被我错待而毁掉的人,为了她,我即使被天诛地灭也是活该。想到这里,我对自己向俄衮王子提出挑战的这件事突然有了不同的领悟。当然,我会死在他的剑下。他正是替神司刑的人。这是我在人世中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比我向来企求的噩运好太多。我的一生其实是一片荒漠,谁敢奢望它早早结束?自从在山中听见神谴之后,我每日所想的,不正与这下场互相吻合吗?我的一生就像一片荒漠,在过去的几小时,我怎会把这抛诸脑后呢?

是女王的职责使然吧!那么多需要做决定的事一时之间争先恐后临到你,不给你一点喘息的机会,而每件事又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棋局似的危机四伏、瞬息万变,你必须当机立断,纵横捭阖。我下定决心在仅存的两天中竭尽所能,做个最出色的女王;万一没有死在俄衮剑下,便在神容许的岁月里继续尽忠职守。我的动力来源不是自傲——耀眼的美名——或者,只那么一点点。我之矢志于做个出色的女王,其实有如落魄的男人沉缅于酒坛子,失意的女人浪荡情场,倘若她凑巧姿色姣好。做女王是一种精艺,让人没有时间发愁。如果奥璐儿能够完全消失在女王的角色中,她差不多就能瞒过众神的眼目了。

亚珑不是说过父王已经濒临死亡吗?不,不全然这样。我起身到他的寝室去,没带蜡烛,是沿着墙摸黑去的,因为若被人看见,我会不好意思。寝宫内灯火还亮着,他们留下葩妲陪伴父王。她坐在他专用的椅子上挨着火炉睡觉,发出烂醉的老妇人惯有的鼾声。我走到床旁。父王看起来非常清醒,哼哼作声,想要说话的样子,谁知道呢?但是,他的眼神——当他看见我的时候,真是充满惊恐,绝对错不了。他难道认得我,并且以为我是来弑杀他的?他会——会以为我是从阴间回来的赛姬,要带他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