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7/15页)
“跳下去,”父王说,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管我怎样挣扎,都无法脱开,我们两人一起往下跳。坠落一段长长的距离后,双脚终于着地,毫发未损。这里比较燥热,叫人觉得呼吸困难,不过倒也不至于暗到让人看不见周围的一切。这是另一间栋梁室,与我们刚离开的那一间完全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些,并且(地板、墙壁和梁柱)全由泥土筑成。父王又左右环顾,我心里又是一阵害怕,怕他问我他的镜子哪里去了。然而,他又走进泥室的一个角落,在那里找到两把锄子,塞了一把在我手中,说,“现在,动手吧,你难道要在床上赖完这辈子?”因此,我们又得在室中央挖个洞,这回,比上回更吃力,因为我们挖的是硬梆梆的泥岩,必须先用锄子切割出一个个方块,再陆续往下挖。这地方闷死人了。不过,挖了好一阵子后,脚下又出现了另一个黑蒙蒙的洞。这次,我已知道父王的企图,于是拼命把手挪开。但是,他还是攫着我,说:
“别在我跟前玩把戏!跳下去。”
“不,不,不,不要再往下跳了,慈悲点吧!”我说。
“这里,没有狐能救你,”父亲说,“我们已下到连狐狸也挖不到的地方。在最深的狐狸洞和你之间有数百吨重的土。”说着,我们又跳进洞里,坠得比上回更深,但又着地而毫发未损。这儿更阴暗了,不过,我仍然可看出又到了另一间栋梁室,这间是由岩石筑成的,水从岩壁渗出。虽然与先前两间一样,这间更小。正当我定睛看时,它愈缩愈小。屋顶向我们压来。我试着喊父亲:“你再不快点,我们要被活埋了。”但是,我透不过气来,没有声音从我口中发出。这时,我想到:“他才不在乎。被活埋不算什么,他早已死了。”
“谁是安姬?”他说,一直攫住我的手。
接着,他带我穿过石室;只觉走了好一段路才到达另一端,我看见那面镜子挂在墙壁上,还是原来的老地方。一见到它,我更加害怕了,使尽全身力气拒绝往前走,但是,这时父王的手变成巨大无比,又柔软、黏贴似葩妲的手臂,或像我们才挖的泥岩,或像一大块面团。与其说是被拖的,不如说是被吸的,我终于站在镜子正前方。我在镜里看见他,样子正像许多年前他把我带到镜前的那天。
但是,我的脸却是安姬的脸,与那天我在安姬宫内看见的一模一样。
“谁是安姬?”父王问。
“我是安姬。”我哭着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凉爽的白昼里,在自己的寝宫中。原来,这是一场梦,我们所谓的梦。不过,我必须预告警告你们,从这时候开始,我被太多影像所惑,以致不能分辨自己是醒着的,或在做梦;也不能辨别梦中所见或光天化日下的景象,何者较为真实。这个异象容不得我否认。毫无疑问地,我便是安姬,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张支离破碎、废墟一般的脸孔正是我的。我正是那葩妲也似的东西,那吞噬一切,像子宫、却毫无生殖能力的东西。葛罗是一张网——我,是一只脑满肠肥的蜘蛛,盘踞在网中央,饕飨吞食偷来的男人的生命。
“我不要作安姬,”我说,于是,起身下床把门栓住,全身颤抖,如同发烧。我取下那把剑,也就是巴狄亚初次教我使剑时用的那把。我抽剑出鞘,它看来那么自得其乐(的确,这是把最忠实、完美而幸运的剑),以致我热泪盈眶。“剑啊,”我说,“你有过称心如意的生涯。你杀过俄衮,救过巴狄亚。现在,且完成你的最佳杰作吧。”
这是十足的傻念头。这把剑对我而言已过于沉重了。我的腕力就像小孩子的一样(想象一只青筋暴突、皮包骨、鸟爪也似的手),根本无法一刀刺中要害;丰富的沙场经验使我知道脆弱的一击可能造成什么后果。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安姬似的生命,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力不能胜了。我坐了下来——一个冰冷、瘦小、无助的东西——坐在床沿上,想了又想。
人的心灵里必定有某种伟大的力量,是诸神未必知道的。因为苦难看来那样的没有止境,而人的承担力也同样没有止境。
以下发生的事,不知常人认为是真还是幻梦,我自己说不上来。我所能说的是,两者唯一的区别在于许多人看得见的,我们称之为事实,只有一个人看见的,我们称之为梦。但是,许多人看得见的事物也许索然无味,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只对一个人显现的事物却可能是从真理的源头深处喷射出来的水柱。
这天总算过去了。哪一天不是这样的呢?日子因此好过多了,除非像阴间里某一恐怖的境域,那儿,日子静止着,怎么挨都挨不完。不过,当宫内所有人都入睡后,我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拿了一根扶步的拐杖;现在回想,肉体的衰残,也就是此刻正蚕蚀我生命的,大约是这时候开始的。接着,一道前所未有的想法闪过我的脑际。我的面纱再也不能用来遮掩身份了。它甚至反而会将我暴露出来,谁都认得戴着面纱的女王。现在若要掩饰自己,应该赤裸裸敞着脸;几乎没有什么人曾见过未戴面纱的我。因此,许多年来第一次,我不戴面纱出宫,裎裸着那张许多人说是惨不忍睹的脸(这说法远比他们所知道的更符合实情)。裸颜见人再也不会让我觉得羞耻了,因为,在我想来,照着我从地底下那面镜子所见的自己,别人看我,便像安姬一样。岂止像安姬?我就是安姬;我在她里面,她在我里面。若有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向我膜拜。我已成为百姓们和去世了的大祭司所称的一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