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9/15页)
哇!一个令人毛骨怵然的想法,巨大如巉岩,耸立在我眼前,再真实不过了。没有一个男人会爱你,即使你为他把命都给舍了,除非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孔。所以,(难道不是吗?)诸神也不会爱你,(不管你如何尽力讨好他们,不论你承受何等的苦难),除非你拥有美丽的灵魂。在任何一种竞赛中,或争取男人的爱或争取神的爱,谁赢谁输在出生时就已注定了。带着双重的丑陋来到人世,你我的命运便这样决定了。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没有人缘的女人最能了解。我们都曾憧憬过另一片地域、另一个世界、另一种能使自己脱颖而出的评选方式——细嫩、丰满的肢体,白里透红的脸靥,灼灼发亮的金发,请往旁边站;你们的时代过去了,现在,轮到我登场。但是,如果完全没有这回事该怎么办?如果无论在什么地方,依据何种评选方式,你我都注定是垃圾、烂货,又该怎么办?
约莫这时候,另一个梦(如果你硬要这样称呼)又临到我。但是,它实在不像梦,因为我是在午后一点钟走进寝宫的(侍女们全不在),并未上床,甚至也没坐下,仅凭把门打开,便笔直进入异象中。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明亮的大河旁,看见河的对岸有一群——绵羊,我想。等到仔细一看,竟全是公山羊,像马一样高大,头角猷劲,毛如黄金灼烁,令我不敢直视。(它们的头上顶着一片湛蓝的天空,脚下草色茵绿如翡翠,每棵树下都有一潭浓荫,轮廓分明。那地方的空气像音乐一般沁甜。)“这是诸神的羊,”我心里想着,“若能从羊群中偷走一只,我便能拥有美丽的姿容。与它们的金毛相比,蕾迪芙的卷发真是逊色多了。”在这异象中,我敢做那天在舍尼特河畔胆怯不敢做的。我涉进寒水中,水漫过我的膝盖、肚腹、颈项;脚不着地之后,便游起来,直到又触及河床,缓步上了滩岸,走入神的牧野。我怀着和善、喜乐的心踏上那片神圣的草原。不料,整群金山羊朝我冲来。羊群愈冲愈近,愈拢愈密,及至形成一堵涌动的黄金墙。它们的蜷角,以雷霆万钧之力,朝我击来,把我撞倒在地后,又用蹄践踏而去。它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愤怒,而是在喜乐中朝我奔沓来,或许根本没看见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我十分明白:它们撞我、践我,纯然因为喜乐领着它们往前冲。原来,神圣的大自然伤害我们,甚至毁灭我们,根本是自然而然的。我们称这为神的愤怒,这愤怒就像轰然奔泻的伐斯大瀑布震落任何碍事的飞蝇似的。
不过,它们并没有把我踩死。被它们踩过之后,我还活着,并且十分清醒,可以马上站起身来。这时,我看见另有一个女人与我同在牧野上,她似乎没看见我。她沿着围住草原的树篱小心翼翼挪步,仿佛一个专注的拾穗者,要从中采撷着什么似的。接着,我看清了她采的是什么。当然啰!金山羊冲过树篱时,的确把一些金毛遗在荆棘上头。她捡拾的,便是这个,一把又一把,盈盈丰收。我正面迎向那喜乐却令人震颤的兽群,求索而未果,她悠然间便取得了。我竭尽力气犹未赢得的,她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做安姬却不由自己,这使我十分气馁。虽然外面正春暖花开,我心里头却冰天雪地,无止尽的沮丧把我所有的能力全都禁锢住了。我宛若已死了,只是不像神或苏格拉底所要的那种死。虽然这样,我还可以起来走动,凡是分内该说该做的事,也都照办,并未让人察觉出任何闪失。的确,这阵子执法时,我所量定的刑罚,被认为比过去更睿智更秉公行义;我用工作来麻痹身心的剧痛,自知非常称职。不过,这时,所有的囚犯、原告、证人和其他相干的人,在我看来全像幢幢身影,并不是实存的人。到底谁有权利拥有那小片涉讼的田产或谁偷了乳酪,老实说,我并不关心(虽然我仍旧用心分辨)。
唯有一件事能安慰我的心。不管我曾经如何吞噬巴狄亚,至少,我真实无伪地爱过赛姬。即使万事皆非,唯有这件事,我问心无愧,一切错误应该归咎于诸神。因此,我十分珍惜这份感情,就像地牢里的囚犯和缠绵床榻的病人,宝贝他们仅存的一丁点儿乐趣一样。有一天,我被工作搞得意兴阑珊,于是,事情一完,便拿着这本书到花园里,打算借着咏读自己如何看顾、教养赛姬,如何竭力救她,甚至为了她不惜自残,聊以自慰。
紧接着发生的确实是异象而非梦。因为,等不及我坐下或打开书卷,它便发生了,我眼睁睁进入异象中。
我走在火烫的沙砾上,捧着一个空碗。该做什么,心知肚明。我需要找到那口从冥河涌出阳界的井泉,然后,用碗盛满这死亡之水,涓滴不溢地捧回给安姬。在这异象中,我并非安姬,而是她的奴隶或俘囚,如若我完成她所吩咐的一切苦劳,或许能获得释放。就这样,我走进沙里,沙逐渐淹没我的足踝、腰际,直逼咽喉——我的头上,一轮火辣辣的太阳;日正当中,我完全没有了影子。我心中渴嗜着死亡之水,不管它如何苦涩,来自没有阳光的地域,必然是冰冷的。我总共走了一百年。终于,沙漠消没在一片崇山峻岭下,那巉岩、陡峰和枯秃的峭壁,无人攀爬得上。岩石不断从峰顶松巅滚落,一个缺口蹦过一个缺口,最后陷落在沙中。轰轰隆隆是这里唯一的声响。起初,我以为这些荒芜的乱石是空的。定晴一看,才发现它们火烫的表面竟有浮云的掠影。但是,天上明明半朵云也没有。我这才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原来,山壁上窜伏着、游移着无数的蛇和蝎子。这地方恰似一间巨大的刑房,只是,所有的刑具都是活物。我知道自己正寻找着的那口井泉是从这群山脉的心脏地带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