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10/12页)
他转过一个大弯,来到奥凡托河上的桥,一面摘下挡风墨镜。他左手举着墨镜,开始滑行。然后扔掉墨镜,放慢车速,但是没想到上引桥的时候会颠得那么厉害,身下的车子往右面倒了下去。他突然发现自己正连人带车蹚着雨水从桥顶往下滑,金属摩擦产生的蓝色火星在他的手臂和脸附近跳跃着。
大块的铁片从车上脱落下来,同他擦肩而过。接着人和车转向左边,桥没有栏杆,人车齐飞到水面上,倒向一边,他的手臂往后甩,伸过头顶。雨披自己落下来,离开机器和人体,成了空气的一部分。
摩托车和士兵停在半空中,然后垂直落下,击向水面的时候,金属的车身仍然夹在他双腿之间,撞出一条白色的水路,消失了,雨水也落入河中。“他必将你抛在宽阔之地,好像抛球一样。”
帕特里克是怎么死在鸽子房里的,你知道吗,克拉拉?他烧伤了,受了伤,他的部队扔下他不管。他烧得太厉害了,衬衫上的纽扣烧进他的皮肤里,成了他可爱的胸膛的一部分。我亲过的那个胸膛,你也亲过的那个胸膛。我的父亲怎么会烧伤的呢?他那样一个人,会像鳗鱼一样打转,又像你的小筏子,仿佛被施了魔法,从现实世界里逃走。以他的天真,可爱的而又复杂的天真。他是所有人里最不会说话的一个,我总是很奇怪会有女人喜欢他。我们倾向于喜欢身边那些会说话的男人。我们是理性主义者,是聪明人,而他常常找不到方向,犹豫不决,默默无语。
他烧伤了,而我是个护士,我本来可以照顾他的。你能理解距离背后的哀伤吗?我本来可以救他,或者至少陪着他直到最后。我对烧伤懂得不少。他一个人跟鸽子和老鼠待了多久?他的鲜血和生命的最后阶段有多长?鸽子在他头上盘旋。围着他打转,翅膀的振动声。没法在黑暗中入睡。他一直都讨厌黑暗。而他却只有一个人,没有爱人,没有皮肤。
我受够了欧洲,克拉拉。我想回家。回到你乔治亚湾的小木屋和粉色岩石那里。我会坐公共汽车到帕里桑德港。再从大陆用短波发射机往潘凯科斯发条信儿。然后就等你,等着看到你坐着小筏子的身影,把我从这个地方救走,我们都来到这个地方,背叛了你。你是怎么变得这么聪明的?你是怎么变得这么坚定的?你怎么没有像我们一样被愚弄?你这个寻欢作乐的魔鬼,却变得这么明智。我们中最纯净的那一个,最黑的一颗豆子,最绿的一片树叶。
汉娜
扫雷兵的脑袋钻出水面,他张大嘴吸进湖面上所有的空气。
卡拉瓦乔用麻绳做了一个单股绳桥,连到隔壁那座别墅的屋顶上。绳子的一端系在德米特里雕像的腰间,然后再固定在水井上。绳子比途中两棵橄榄树的树顶高不了多少。如果他失去平衡,就会掉进橄榄树里,毛糙的枝干布满灰尘。
他跨了上去,穿着袜子的脚抓住麻绳。那个雕像值多少钱?有一次他不经意地问汉娜,她告诉他,英国病人说过所有德米特里的雕像全都一钱不值。
她封好信,站起身,穿过房间去关窗,就在那一刻,闪电划过山谷。她看见卡拉瓦乔悬在半空,正跨越躺在别墅边的峡谷,如同一道深深的伤口的峡谷。她站在那里,就像站在自己的梦里,然后爬上窗台,坐下来,往外面看。
每次出现闪电,夜空突然被点亮,雨随之冻结。她看见秃鹰猛地飞上天空,她在搜寻卡拉瓦乔。
他走到一半的时候闻到雨水的味道,接着雨水便开始落满他的全身,贴在他身上,突然间,他的衣服变沉了。
她合起两个手掌,伸出窗外,把雨水拢进自己的头发。
别墅在黑暗中漂浮。英国病人卧室外的大厅里,最后一根蜡烛在燃烧,仍然在夜色里跳动着。每次他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便看见那摇曳着的古老的黄光。
对他来说,世界已经没有声音,即便是光亮也似乎已经没有必要。明天早晨他会告诉那个姑娘,他睡觉的时候不要烛光陪伴了。
大约三点的时候,他感觉房间里有人。一声心跳的工夫,他看到床脚站着一个人,背靠着墙,也可能是画在墙上的,烛光之外,黑色的枝枝叶叶,很难辨认清楚。他咕哝了一句,他想说一句什么话,但是没有声音,只有那个小小的棕色人影,也可能只是黑夜中的一个影子,一动不动。一棵杨树。一个有羽毛的人。一个游泳的身影。他觉得,他不可能那么幸运,可以再次跟那个年轻的扫雷兵说上一句话。
这个晚上他没有再入睡,想看看这个影子是否有可能会朝他走来。他不去管止痛片,他会保持清醒,直到光完全消失,直到蜡烛的烟味飘进他的房间,飘进大厅那头女孩的房间。如果人影转过身,他的背上会有颜料,他曾经在悲痛中猛地靠在画着大树的墙上。蜡烛熄灭的时候,他会看到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