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9/12页)
在圣塞波尔克罗,他上了山,一路蜿蜒盘旋,进入大山深处,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慢。博卡·特拉巴利亚山口。他觉得冷,但是他决定不去想天气。最后,山路已经有白云缭绕,他身后是一片迷雾。他绕过乌尔比诺,德国人在那里把敌方的战马全部烧死了。他们在这个地区打了一个月;现在他几分钟就穿过了,只认出黑色圣母圣坛。战争让所有的城市和小镇都变成了一个模样。
他下山来到海边。进入加比切马雷,他曾在那里看着圣母从海里出现。他睡在山上,眺望悬崖和海水,靠近抬圣母雕像的地方。他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亲爱的克拉拉——亲爱的妈妈,
妈妈(Maman)是个法语词,克拉拉,一个绕着弯儿的词,暗示搂抱,一个亲昵的词,可以在大庭广众大声喊出来的词。像一艘驳船一样给人安慰,永远不会变。不过,我知道,你的灵魂仍然是一艘独木船。打个转,滑进一条小溪流,几秒钟的时间。还是那么独立。还是那么自我。不是一艘对周围人负有责任的驳船。这是我这几年里第一次写信,克拉拉,我不习惯正式的信。过去几个月我跟另外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们的对话都很慢,很随便。现在我只习惯于那样跟人说话。
今年是一九四几年?是哪年?这会儿我忘了。但是我记得月和日。是我们听说在日本投原子弹的第二天,所以感觉就像是世界末日。从现在起,我相信个体的人和公众的人之间将有一场永远的战争。如果我们能理性对待这个问题,那么就没有什么是不能理性对待的了。
帕特里克死在法国的一个鸽子房里。那些巨大的鸽子房建于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比大多数房子都大。就是这个样子。
离房顶三分之一的平行线是防鼠隔——防止老鼠沿着砖头爬上去,那样鸽子才安全。安全得像个鸽子房。一个神圣的地方。很多方面都像个教堂。一个给人安慰的地方。帕特里克死在一个给人安慰的地方。
凌晨五点,他发动胜利牌摩托车,后轮胎甩起一阵砾石。他的四周仍然一片黑暗,仍然无法辨认远方悬崖下的大海。从这里去南方的路线,他并没有地图可以参考,但是他能认出战争期间走过的路,沿着海岸线走。等到太阳出来,他的速度便快了一倍。大河还在前头等着他。
大约下午两点他到达奥托纳,扫雷兵们曾经在这里搭过活动便桥,河中央的风暴差点把他们淹死。天开始下雨了,他停下来,穿上雨披。他绕着淋湿的机器走了一圈。此时此刻,人在旅途的他发现自己耳中的声音已经变了。轻微的簌簌声代替了呜咽和哀嚎,前轮激起的水溅在他的靴子上。他透过挡风墨镜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他不愿意想起汉娜。除了摩托车的噪音之外,一片安静,他并没有想起她。她的脸一出现,他就把它抹掉,使劲一拉车把手,这样他就会偏离方向,然后便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如果脑子里出现字眼儿,那不会是她说过的话;那是意大利地图上的地名,是他要穿越的地方。
一路飞驰,他感觉自己始终把英国病人的身体带在身边。这个身体就坐在油箱上,面朝着他,黑色的身体与他相拥相抱,面对着他身后的过去,面对着他们逃离的那个乡村,那个正在远去的陌生人的宫殿,立在意大利的山头、再也不会重建的宫殿。“我传给你的话,必不离你的口,也不离你后裔与你后裔之后裔的口,从今直到永远。”75
英国病人念《以赛亚书》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个下午,印度男孩对他说起罗马的礼拜堂穹顶上的那张脸。“当然有一百个以赛亚。有一天,你会想象他是一个老人——法国南部的大修道院尊他为白胡子老者,但是他的力量仍然在书里。”英国病人在壁画环绕的房间里高声诵唱道:“看哪,耶和华必像大有力的人,将你紧紧缠裹,竭力抛去。他必将你滚成一团,抛在宽阔之地,好像抛球一样。”76
他继续向前,雨愈发大了。他爱过屋顶上的那张脸,所以他也爱过那些句子。正如他相信过那个焦炭人,也相信过文明的草地,在那里排查地雷。焦炭人床头的书里有以赛亚、耶利米和所罗门,那是他的圣书,他把自己钟爱的一切都贴进那本书里。他把他的书给扫雷兵,扫雷兵说我们也有一本圣书。
过去几个月,挡风墨镜上的橡皮已经裂开了,雨水开始充满他眼前的气穴。过不多久他就要摘下墨镜,耳中的簌簌声是一片永恒的大海,弓起的身体僵硬、冰冷,只有身下的坐骑带着关于热度的概念,冒着白烟,载着他滑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仿佛一颗流星,可以许愿的瞬间。“因为天必像烟云消散,地必如衣服渐渐旧了。其上的居民也要如此死亡。”77从乌维纳特到广岛的沙漠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