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7/12页)

英国人的眼睛看着他。

扫雷兵。

卡拉瓦乔走进屋子,伸手去拍基普,基普挥动枪托往后打在卡拉瓦乔肋骨上。来自动物爪子的一击。几乎同时,基普又回到瞄准的姿势,就像行刑队的一员,那是在印度和英国的无数营队里训练出来的结果。眼中是烧焦的脖子。

基普,说句话。

他的脸是一把刀。还留着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哭泣的痕迹,现在他看一切,看他周围的每一个人,感觉再也不一样了。在他们之间可能升起黑夜,可能升起迷雾,而这个年轻人棕色的眼睛总是可以找到那个最新的敌人。

我哥哥告诉过我。永远别对欧洲说不。都是他们说了算。做交易的人。制定合同的人。绘制地图的人。永远不要相信欧洲人,他说。永远别跟他们握手。但是我们,哦,我们太容易感动了——演讲,奖章,还有你们的那些仪式。过去这些年,我都在干什么?拆引信,剪断邪恶的臂膀。为了什么?就为了这个?

这个是什么?耶稣,告诉我们!

我把这个收音机留给你,你去咽下你们自己的历史教训吧。不许再动,卡拉瓦乔。所有那些关于文明的演讲,国王的、女王的、总统的演讲……命令的那些抽象的声音。闻一闻。听听这个收音机,闻闻这个声音里庆祝的味道。在我的国家,如果父亲做了不公正的裁判,就把父亲杀了。

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步枪的瞄准器一动不动地对着烧焦的脖子。然后扫雷兵把瞄准器向上对准男人的眼睛。

开枪吧,艾尔麦西说道。

扫雷兵的眼睛和病人的眼睛对视着,在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里,这个此刻挤满了整个世界的房间。

他对扫雷兵点点头。

开枪吧,他平静地说。

基普推出弹壳,在它落地前伸手接住。他把步枪扔到床上,像一条去了毒的蛇。他看到站在房间边缘的汉娜。

烧焦的男人把耳机从脑袋上摘下来,慢慢地放在自己胸口。接着他伸出左手把助听器拔了出来,扔在地板上。

开枪,基普,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

他闭上眼睛,滑进黑暗,离开了房间。

扫雷兵靠在墙壁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垂着头。卡拉瓦乔能听到他鼻孔里喘息的声音,又快又重,像活塞。

他不是英国人。

美国人,法国人,我才不管。你们对世界上的黄种人扔炸弹,你们就是英国人。你们有过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现在你们有该死的美国人亨利·杜鲁门。你们都是跟英国人学的。

不是的。他不是。你搞错了。如果有什么人是站在你那一边的,可能就是他。

他会说,他不管,汉娜说。

卡拉瓦乔坐进椅子里。他感觉自己一直都坐在这张椅子里。房间里,晶体收音机发出呜呜的噪音,还在以水底的声音继续报道着。他无法转身去看扫雷兵,或者远处汉娜模模糊糊的连衣裙。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士兵是对的。他们永远不会把这样一个炸弹扔到一个白人的国家里。

扫雷兵走出房间,留下卡拉瓦乔和汉娜在床边。他把他们三个人留在了他们的世界里,他不再是他们的哨兵了。日后,什么时候病人死了,卡拉瓦乔和汉娜会把他埋了。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73。他一直没弄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圣经》里的这些冷漠的字眼。

他们会把一切都埋了,除了那本书。尸体,床单,他的衣服,步枪。很快就会只剩下他和汉娜。这一切的动机收音机里都说了。短波里传出一件可怕的事。一场新的战争。一个文明的死亡。

安静的夜晚。他能听见夜鹰若隐若现的叫声,它们转身时拍打翅膀而发出沉闷的振动声。他帐篷的顶上是高高的柏树,在这无风的夜晚,柏树纹丝不动。他躺下来,盯着帐篷黑暗的角落。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火,看见人们跳进河里、水库里,想躲开瞬间吞噬一切的火焰和热气,吞噬他们手里的东西,他们的皮肤和头发,甚至是他们跳入的河水。一架飞机载着这个了不起的炸弹,飞过东方的月亮,飞向那个绿色群岛。然后扔下炸弹。

他一直没吃饭,也没喝水,没法咽下任何东西。天黑前,他把帐篷里所有跟军队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所有的拆弹设备,也把制服上所有的徽章都扯了下来。躺下前,他摘下包头巾,梳理头发,扎成一个顶髻,然后躺下来,看着帐篷壁上的光线逐渐暗淡,他的眼睛流连最后的一线蓝光,听着风声坠入无风的夜,然后又听到夜鹰转身时翅膀的砰砰声。还有空气中一切微妙的声响。

他感觉全世界的风都被亚洲吸走了。他离开每天接触的那许许多多的小炸弹,走向一个有一座城那么大的炸弹,那么大,让活着的人目睹身边的人成群成群地死去。他对这种武器一无所知。是金属的急速进攻和爆炸,还是沸腾的气流穿透一切肉体?他只知道,他感觉他再也无法让任何东西靠近自己,他不能咽下食物,甚至不能坐在走廊的石凳上从池塘里舀水喝。他觉得他没法从背包里拿出一根火柴,把灯点亮,因为他相信灯会酝酿一场大火。在帐篷里,光线完全消失前,他拿出那张全家福,盯着照片。他的名字叫基帕尔·辛格,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