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索尔兹伯里(第9/23页)
“真是太惨了,”我说,面色非常沉重。
“哦,可不是嘛,先生。有人说我们庄稼人早就习惯了家畜伤亡了,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的小儿子一连哭了好几天。您肯为了内莉停车真是菩萨心肠,先生。既然您都已经下了车了,何不进屋喝杯茶呢?我们欢迎之至。这会给您在路上提提神的。”
“您太客气了,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应该继续赶路了。我希望能适时地赶到索尔兹伯里,好有时间去看看那个城市的众多胜景呢。”
“说得也是,先生。那好吧,再次感谢您。”
我又上了路,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还会有更多的家畜悠闲地横穿马路吧——我仍旧保持着刚才的缓慢车速。我必须得说,刚才的这桩小小的遭遇不禁使我的精神为之大好;我因为一念之善受到感激,又得到淳朴的善意回报,不禁使我对于未来几天里吉凶莫测的旅行计划感到一种特别的振奋之情。也就是怀着这样昂扬的情绪,我来到了索尔兹伯里。
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暂时回头再说两句家父的事;因为我突然想到,在处理有关家父能力衰退这个问题上,给大家的印象可能是我的态度太过生硬,有些操之过急了。事实上,除了采取那样的方式以外,我当时也是别无选择的——一旦我把当时的整个大背景解释清楚,您肯定也会认同我这种说法的。概括说来,将在达林顿府召开的重要的国际会议已经迫在眉睫,处理问题已经容不得有任何放任姑息或是“转弯抹角”的余地了。还需提醒诸位一句的是,尽管在此后的大约十五年间,达林顿府确曾见证了诸多具有同等分量的重大事件的发生,但别忘了,一九二三年三月的那次会议正是这些重大事件中的第一桩;可以想象,正因为相对来说缺乏经验,大家也就更不敢马虎大意了。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仍然会经常回顾那次会议,出于不止一个原因,我将其视作我整个一生的转折点。首先,我想我的确把它看作我真正成长为一名成熟的管家的重大时刻。这并不代表说我认为自己已经必然地成了一位“伟大的”管家;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评判都是不应该由我来论定的。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假定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至少已经具备了一丁点“尊严”的核心素质,那么此人应该也会希望将一九二三年三月的那次会议当作一个代表性的时刻,在那其中我也许显示出我已经具备了那种素质所要求的能力。那次会议无疑属于那样的重大事件之一:如果它在某个人发展过程的关键阶段不期而至,必将会挑战并且拓展其个人能力的极限,所以自那以后,此人便会以全新的标准来检视和要求自己了。当然了,那次会议之所以令人难忘亦有其他颇为不同的原因,在此我愿详细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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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三年的那次会议可以说是达林顿勋爵长期擘画的最终成果;的确,现在回顾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爵爷是如何从会议的大约三年前就开始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我记得,在大战结束合约起草的时候,他对此还并没有这么全神贯注,我想,公平合理地说来,他对合约的兴趣与其说是源自对于其内容的关注,还不如说是由于他跟卡尔-海因茨·布雷曼先生的友谊。
大战结束不久后,布雷曼先生初次造访达林顿府,那时他还是一身戎装,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跟达林顿勋爵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吃惊,因为任何人只要一瞥之下就看得出布雷曼先生是位高尚正派的士绅君子。从德国陆军退役以后,他在之后的两年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再次造访,而你忍不住会有些震惊地注意到,他的境况已经是每况愈下了。他的衣着越来越敝旧,他的身形越来越单薄;他的眼睛里现出一种惊恐不安的神色,在他最后的几次造访中,他会长时间地凝视着虚空,忘记了爵爷就在他身旁,有时甚至在爵爷跟他说话时都茫然不觉。我本以为布雷曼先生是罹患了什么严重的疾病,可是听了爵爷当时的一番话,我才明白情况并非如此。
应该是临近一九二〇年末的时候,达林顿勋爵踏上了他数度柏林之行的首次旅程,我还记得那次初访对他造成的深刻影响。他回来以后一连好几天都心事重重,我还记得我有一次问他柏林之行是否愉快时,他的回答是:“令人不安,史蒂文斯。令人甚为不安。如此对待战败的敌人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名誉扫地。这完全背离了我们国家的传统。”
不过,还有与此有关的另一件事一直生动地留在我的记忆当中。如今,原来的宴会厅已经不再摆放餐桌,那个宽敞的大厅由于其天花极高且非常华美,法拉戴先生就将其派作了类似画廊的用场。但是在爵爷的时代,宴会厅还是经常使用的,常设的长餐桌可供三十位或更多的客人就座用餐;实际上,那个宴会厅是如此宽敞,只要在常设的长餐桌一头再加设几张小餐桌,就能供差不多五十位客人就座用餐。当然,在寻常的日子里,达林顿勋爵就跟如今的法拉戴先生一样,是在气氛更加亲切的餐厅里用餐的,那是招待十二位客人用餐的理想场所。不过我记得在那个特别的冬夜里,餐厅因为某种原因无法使用,达林顿勋爵只得跟唯一的一位客人——我想应该是爵爷任职外交部时期的同僚理查德·福克斯爵士——在那空旷的宴会厅里共进晚餐。您无疑也会同意,在侍餐的时候,最困难的情况就莫过于只有两个人用餐了。我本人是宁肯只伺候一位用餐者用餐的,哪怕他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有两个人一起用餐的情况下,就算其中一位是自己的主人,你也会发现最大的难题就在于很难做到既要全意殷勤又须完全不引起注意这一优质侍餐服务的核心要义;在这种情况下,你难免会有这样的怀疑,即你的在场是否妨碍了两位用餐者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