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18/38页)

他搭乘贩奴船前往圣多美并非偶然。他主动要求成为奴隶的神父,负责拯救他们的灵魂。“我希望献身于卑微者中的最卑微者,那些被人类视为草芥却未被上帝遗忘的灵魂。”来到圣多美时,他这样解释自己刻不容缓的新使命:

一个半世纪以前,一批年龄在两岁到八岁之间的希伯来幼童被带上岛。这些有毒的种子发芽、生长,毒性蔓延到每一寸土壤,腐蚀那些掉以轻心的人。我的使命是双重的——既要把这些非洲的灵魂再次带回上帝身边,还要扯掉犹太人缠在他们身上的肮脏触须。我作为主的使者终日守候在码头,等待满载而归的贩奴船。船靠岸时,我登上甲板,为那些非洲人洗礼,向他们诵读《圣经》。你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我不知疲倦地向他们重复。我也在偶然间画下了那幅素描。

他虔诚而勤勉地履行职责,引导陌生人聆听一种陌生的语言,步入一种陌生的信仰。在日记的这个部分,乌利塞斯神父的口吻与那个时代典型的神父没有分别——对主笃信不疑,同时无知、自以为是。托马斯清楚,这一切终将改变。

他心绪难平,几番辗转才勉强入睡。他跟这辆车实在是不合,无论开车还是睡在车上,他都难以安宁。

早起他准备洗漱,却发现车厢里没有肥皂,也没有毛巾。和过去几天一样,他下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车启动。他驾车穿过一片平原,路两侧是单调的耕地,前方通往波尔图阿尔托。镇子比他想象中要大。虽然他的驾驶技术已经有了进步,但由此带来的镇定却被四面八方涌出的人潮吓跑了一大半。人们一边挥手,一边呼喊,纷纷靠近。一个年轻人在汽车一侧跟跑。“嗨!”他大喊。

“嗨!”托马斯大声回答。

“这台机器太神奇了!”

“谢谢!”

“你不停下来吗?”

“不停。”

“为什么?”

“我还要赶很远的路!”托马斯喊道。

这个年轻人走开了。另一个年轻人立刻接替了他的位置,兴致勃勃地扯着嗓门与托马斯对话。等到他放弃了,又有人顶上来。在穿过波尔图阿尔托的整段路上,托马斯一直在高声喊话,满足着在车旁跟跑的陌生人的好奇心。最终到达市郊时,他只想振臂高呼,庆祝自己终于能熟练操控这台机器,不过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车渐渐驶入开阔的乡间,他看了一眼变速杆。过去三天的路程不算短,这台机器的耐力也毋庸置疑——但蜗牛也很有耐力。驾驶的优势只有在高挡位才能体现出来,手册上关于这一点讲得很明确,伯父在里斯本也已亲身示范过。他在脑海里不断演练。要么放手一试,要么继续爬行。按照换挡流程,踩离合、松油门、将操纵杆拉到二挡。在这一系列操作中,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路面,也没有紧张到忘记呼吸。离合器踏板不住地抖动,仿佛在告诉他,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他可以放心地松开脚。他照做了。与此同时,他脚下的油门踏板似乎在微微前倾,显得迫不及待。他重重踩下去。

这头巨兽跃至二挡,一路飞奔。路面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飞逝在车轮下,他感觉不再是车在前行,而是大地从脚下被拽走,仿佛那种把桌布从摆满物品的桌上猛然抽走的危险戏法。大地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似乎它也清楚,这种戏法只有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才能奏效。之前他害怕开得太快,现在却害怕开得太慢,因为一旦二挡失灵,后果不仅仅是他撞上某根电线杆一命呜呼,整块脆弱如瓷器的大地也会与他同归于尽。在这种几近疯狂的状态下,他俨然是一只在茶托上叮咣乱颤的茶杯,眼中闪烁着骨瓷般的光芒。

他坐在座椅上纹丝不动,实际却风驰电掣。他亢奋地瞪着前方,内心却憧憬着静谧祥和的风景,像是他前一天见过的宁静葡萄园,或是乌利塞斯神父时常漫步的海滩——在那里,细小的浪花在他脚边纷然落下,仿佛抵达终点的朝圣者五体投地的拜伏。但神父的心里也有自己的苦恼,不是吗?正如托马斯今天在这台地狱般的机器里颤抖不止,乌利塞斯神父在日记里写下那些痛苦的感悟时,手也颤抖不已吧。

神父对于圣多美的美好幻想很快破灭了。对他来说,岛上的自然环境比安哥拉好不了多少。同样的连绵阵雨和持续高温滋养了蔓生的植被。这里的雨季暴雨如注,雨水的间歇是令人窒息的潮湿暑热,两者都让他不胜其苦;到了旱季,滚烫的热浪挟着地面上挤得出水的雾气,同样让他叫苦不迭。他对这种桑拿房一样的天气厌恶至极:“它让绿叶歌唱,让人类死亡。”除此之外,岛上生活充斥着种种不快:制糖厂的恶臭、糟糕的食物、肆虐的蚂蚁、大如樱桃核的虱子,还有他的左手拇指上感染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