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16/38页)
夜间寒气渐盛,托马斯不由得对伯父的大衣心生感激。貂皮温暖、柔软,他把它幻想成多拉,渐入梦乡。她同样温暖、柔软,而且她和善、优雅、美丽、体贴。但她的身影被他的忧虑吞没——想想那些嗷嗷待哺的嘴!——他辗转难眠。
第二天早餐过后,他找出机油罐,翻开驾驶手册,逐行、逐图、逐段、逐页进行操作,给整辆车上油。他不仅掀起前车盖,把头伸进机器里面,还卸下驾驶室的地板,润滑内部的零件,他甚至还趴在地上,钻到了车底下。这是一份累人的脏活儿,要求事无巨细。接着他给水箱加了水。然后他遇到一个急迫的问题。虽然伯父把这台机器誉为科技的巅峰之作,它却无法提供一项更为基本的设施——下水道。他不得不钻进附近的灌木丛里解手。
启动冰冷的引擎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要是他的手脚再强壮些就好了。等到汽车终于喷出尾气、咔嗒咔嗒响起来,如何让轮子转起来又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难题。从他醒来的那一刻算起,直到这台机器鬼使神差地往前一冲,四个小时过去了。他紧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前方是与里斯本邻近的小镇波沃阿-德圣伊里亚。从首都出发一路往东北开,这是沿途第一个村镇。在此之前,这个小镇对他来说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地名。车进城时,他的心里打起了鼓。
几个男人出现在街边,衬衫上别着餐巾,手里握着鸡腿或其他食物,直勾勾地盯着他。理发师们举着沾满泡沫的刷子跑到店外,身后跟着满脸泡沫的男人,他们也盯着他。一群老妇一边在胸口画着十字,一边盯着他。男人们停止了交谈,转头盯着他。女人们停止购物,转头盯着他。一位老人冲他行了个军礼,也盯着他。两个女人惊恐地笑着,一边盯着他。并排坐在长椅上的几个老人用没牙的嘴咀嚼着,一边盯着他。小孩们尖叫着四散躲藏,一边盯着他。一匹马一声嘶鸣,腾起前腿,吓坏了车夫,它也盯着他。主路旁羊圈里的一群羊无助地咩咩叫着,盯着他。牛群哞哞地低声叫着,盯着他。一头驴嘶叫起来,盯着他。狗狂吠不止,也盯着他。
在这些酷似尸检的犀利目光下,托马斯一不留神踩松了油门。车咔咔响了一声、两声,熄火了。他猛踩油门,毫无反应,不由得沮丧地闭上双眼。片刻后,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在他的前面、侧面、后面,有上千只眼睛正盯着他,其中既有人也有动物。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这些眼睛眨着眨着,沉默渐渐崩塌。不知不觉间,波沃阿-德圣伊里亚小镇腼腆的居民们拥上前来,从各个方向围住汽车,直到围了十层、十五层。
有些人满面笑容,向他抛来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你是谁?”
“你怎么停下来了?”
“这东西是怎么动起来的?”
“它值多少钱?”
“你很有钱吧?”
“你结婚了吗?”
几个人瞪着他,抱怨道。
“你就不怕把我们震聋吗?”
“你干吗往我们脸上撒那么多灰?”
孩子们大声问着天真的问题。
“它叫什么名字?”
“它吃什么?”
“车厢里有马吗?”
“它的是什么样子?”
许多人挤上前来触摸这台机器。更多人只是温和地默默观望。至于那个行军礼的男人,只要托马斯朝他的方向多看一眼,他就多敬一个礼。在人群之外,羊、马、驴、狗重新各就各位,叫声此起彼伏。
和小镇居民闲聊了一小时之后,托马斯清楚地意识到:在他离开小镇之前,他们是不会走开的。他有地方要去,而他们没有。
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克服自己沉默寡言的天性。他局促不安地从心底掘出一丝勇气,爬出驾驶室,站到脚踏板上,恳求人们让出车前的空间。他们似乎没听见或是没听懂。他再次劝说,但他们反而越发往前挤,而且人数越聚越多。汽车周围已经接踵摩肩,他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这才挪到启动摇柄的位置。然后他必须把他们往后推,以腾出活动的空间。几个看热闹的人站上了脚踏板。另有几个甚至想爬进驾驶室,但托马斯冰冷的目光让他们知难而退。孩子们脸上挂着傻笑,不断地捏喇叭上的橡皮球,每捏一次就爆发出一阵狂笑。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先是数次尝试转动摇柄,然后对踏板和操纵杆一番折腾,车猛地往前一动,又瞬间熄了火。车前的人尖叫着,惊恐地捂住胸口,周围的人也跟着大叫起来。女人们尖叫不已,孩子们号啕大哭,男人们喃喃低语。那个军人不再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