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22/38页)

没有一个零件起火。车只是叮咣响着,怒吼着,以令人生畏的食欲吞噬着眼前的路。罗斯马尼尼亚尔的村民充满敌意也好,友善好客也好,他一个也没见到。小村在车两侧掠过,眨眼间就消失了。他看见一个人影——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转身望向汽车,然后摔倒在地。

从罗斯马尼尼亚尔开出几公里后,前方出现一辆同向的驿马车。伯父曾警告过他要避开这种马车,是吧?托马斯放慢速度,准备远远地跟着,直到出现岔路或者等马车自己拐弯。但这条孤零零的乡间小路很快耗尽了他的耐心。小步慢跑的四匹马根本无法与他车内三十匹狂奔的良驹相提并论。

他踩下油门。车清了清嗓子,一声咳嗽,然后车身一颤,以勇往直前的气势抓地前冲。他感觉双手被拽向前方,头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汽车与马车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他看见一个脑袋从马车车顶探出来。那人向他挥手。不一会儿,这辆一直靠右行驶的马车移动到路中央。他们的行驶路线如此飘忽不定,所以伯父才提醒他当心马车吗?他宁可相信这个动作是出于礼貌,马车让到一旁是想让他通过,就像进门时绅士总会请女士先行一样。那人挥动的手臂让他对这一猜测更为笃定。他加快速度,驶向马车右侧,与之并行。车身的每个零件都在抖动。马车上的乘客一面随着车厢前后左右剧烈摇晃,一面紧握窗框,伸长脖子看着他。他们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各种表情:好奇、惊讶、恐惧、厌恶。

两名马车夫进入他的视野,他们可以说是他的同行。他松开油门。马车夫和他将相互致意,就像在海上相遇的船长。调查过程中,他曾在多位船长的航海日志里读到过类似的记述。马车和汽车前后左右颠簸的方式与航海颇有几分类似。他举起一只手,准备挥手,嘴角露出一缕微笑。

他抬头看了一眼马车夫,不由得大吃一惊。与神态各异的乘客不同,车夫的表情只有一种:咬牙切齿。刚才转身向他挥手的那人(难道他其实是在挥舞拳头?)正像狗一样向他咆哮,似乎随时会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跳上他的车。赶车那人看上去火气更旺。他的脸涨得通红,嘴里骂骂咧咧。他扬起长鞭,催马向前。鞭子腾在半空,蛇一样蜷起身子,继而伸展、下落,劈出一声尖厉刺耳的脆响,活像一声枪响。直到此刻,托马斯才意识到,那几匹马已经被逼到了极限,这才能踏出雷鸣般的蹄声。他感觉大地在马蹄下震颤,纵然有橡胶轮胎和悬挂弹簧的双重缓冲,马群不可思议的力量依然把他的骨架震得咯咯作响,令他望而生畏。与此同时,他正在缓慢地超越马车,仿佛行人从老者身旁经过,还能气定神闲地掀起帽檐问声好。但在旁人看来,他和马车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风而行,相当于那位老者与行人并排走在两辆飞驰的特快列车上。

当他心无旁骛地专注于驾驶时,他身处自己寂静的一方天地,与世隔绝。现在这层寂静瞬间粉碎,他顿时身陷各种声响的包围:狂奔的马匹鼓点般的蹄声、马车摇晃发出的刺耳咯吱声、车夫的怒喝、惊恐的乘客不安的尖叫、马鞭的厉响,还有汽车的咆哮。他竭尽全力踩下油门。车加速冲刺,但只是缓步超过马车。

一声尖厉的金属声响穿透各种噪声,刺入他的耳膜。赶车人把鞭子从马身上收回,转而抽向汽车的车顶。托马斯痛苦地皱紧眉头,仿佛鞭子抽在他背上。赶车人的副手高举双手,他的头顶上是一只带金属箍的木箱。箱子看上去很沉。他把箱子掷向汽车,它像炸弹一样砸中车顶,紧接着是箱子和里面的物品滑离车顶的刮蹭声。拉车的马距离托马斯不到一米,它们踢起一团沙暴,嘴角甩下大团的白沫,眼球凸起,充满惊恐。马身越贴越近。车夫正赶着它们撞向汽车!我的死期到了,托马斯想。

汽车达到最高时速时,马匹放弃了。汽车坚定地向前冲刺。托马斯稳住方向盘,把车移向道路中央,几乎蹭到右侧领头的马。他在后视镜里看见那匹马被迫扬起头,这才堪堪避过车尾。

他突围成功的瞬间,那群已经精疲力尽的马蹒跚着停下了脚步。车夫冲着他的背影不依不饶地高声咒骂。在后视镜里,他看见乘客挤出马车,和车夫互相指手画脚地争吵起来。

他被这场冲突折腾得身心俱疲,急需停车休整,无奈追兵在后,只得继续前行。他驾着自己不幸的小船越开越远,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的路上。他惊魂未定,内心如风暴中的大海。与此同时,身上的奇痒又让他苦不堪言。

他盘点起自己的进度。出门几天了?他一边回想一边计数。一、二、三、四——四个晚上。预计的十天已经过去了五天四夜。只有十天。他甚至还没走出里巴特茹省,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当初怎么会奢望能在短短几天内完成他的壮举?太可笑了。伯父关于魔毯的比方让他昏了头。古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不会容忍他迟迟不归。只要他晚回一天,就会被解雇,毫无商量的余地。那就是他赖以生存的职场,自己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齿轮。他与馆长、藏品管理员以及其他博物馆主管之间的关系并不比乌利塞斯神父与主教和岛上神父的关系好多少。同事们从不一同用餐,只是漠然独处,这样的工作氛围怎能让人愉悦?有时他觉得,乌利塞斯神父在圣多美经历的每一种苦难,在他的博物馆生涯里都能找到。同样单调乏味。同样充满孤独感的工作,却不时被同事间的紧张关系打扰。同样的身体不适——于他而言,是终日置身于潮湿生霉的地下储藏室或者窒热多灰的阁楼。同样让人喘不过气的悲惨境遇。同样挣扎着寻找世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