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23/38页)
我常在种植园中邂逅小小的神龛,它们总是搭建在偏僻的角落。神龛由木材或烤制过的泥土草草搭就,周围散落着贝壳和腐烂的水果。如果它们被毁了(做这件事的人不是我),它们又会在别处冒出来。这些神龛让我欣慰。奴隶们在原来的村庄里曾从事各种手工艺活动,但在这里,他们囿于田间劳作。没有金工,没有木工,没有编篮,没有饰品制作,没有裁缝,没有人体彩绘,没有歌唱,什么也没有。在这座草木疯长的绿色岛屿上,他们像骡子一样夜以继日地劳作。只有在这些神龛上,我才能依稀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那种对于人世幻象的向往。
托马斯陷入了自我怀疑。他的追索是否也是一种“对于人世幻象的向往”?他想象着,加斯帕尔会对乌利塞斯神父的礼物感兴趣,他毕竟还是个天真好奇的孩子,但多拉可能无法理解他。虽然只是在追寻事实真相,他却在做一件会让她不悦的事。这个念头始终折磨着他。但那件珍宝确确实实存在!他不过是把一件存世之物公之于众。他在心里默默向多拉乞求,乞求她的谅解。它将使所有造物升华,我亲爱的。不,不,不会对神有所亵渎。但他知道多拉不会相信他,他是争不过她的。他仍然不敢停车,只能一边驾驶,一边泪流满面。
在阿塔拉亚村外,他终于停下车。他站在挡泥板上检查车顶的损伤。眼前的景象令人沮丧。飞来的木箱在车顶砸出了一个大坑。车夫手中那条娴熟挥舞的马鞭的破坏力也毫不逊色。车顶明亮的酒红色油漆已是伤痕累累。大块的漆皮几近脱落。他检视车厢内部,顶篷的松木框架已经开裂凸起,像是折断的骨头。
他步行进入阿塔拉亚,希望能找到汽油。他寻到一间小杂货铺。当他把汽油的各种叫法都试过一遍之后,店主才点了点头,取出一只小瓶子。他问还有没有。店主显得很惊讶。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就凭这几瓶燃料,汽车可跑不起来,它可是不知满足的魔鬼。他买下了她的全部存货——两瓶。
当他回到停车地点,把沿途搜集的汽油喂给这头饥饿的巨兽时,他无意中瞄了一眼空瓶上的标签,不禁吓了一跳。专治虱子和跳蚤的杀虫剂!保证毫不留情地杀死所有寄生虫和它们的卵——标签上如此宣称。剂量不限。请勿吞服。切勿靠近火焰。
这样一种污秽的液体,店主和药剂师怎么就不问问他为何需要那么多?他当作燃料购买,他们却当作杀虫剂售卖。他们以为他是一场寄生虫聚成的龙卷风,他的头顶是欢快起舞的虱子、跳蚤及其同类的国度。难怪他们从不正眼瞧他。他愣住了。显然如此。显然如此。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解释。店主和药剂师猜得没错。他浑身奇痒,痒到几近癫狂,恰恰因为他就是一场寄生虫聚成的龙卷风,他的头顶就是欢快起舞的虱子、跳蚤及其同类的国度。
他看了看另一只手。他正在倾倒的那只瓶子已经见底了。这是最后一瓶。他原本有多少?差不多十五瓶。旅途伊始,车厢里就装了好些汽油瓶,它们堆在油桶旁边,一路咣当作响。现在他一瓶也没了,多一瓶也找不到。他抠住油箱小小的圆形开口,好像可以将它拉开似的。他做不到。一只装满汽油的浴缸能让他从当下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但在痛苦与解脱之间还隔着一道窄门,它死死紧闭。
他想知道,是谁碰过他?是谁碰过他的衣服?是谁把寄生虫传染给他的?他一定是在波沃阿-德圣伊里亚或者蓬蒂-德索尔被传染的。在那两地他都蹭到了别人的肩膀。为了把汽车从围观的人群中拯救出来,他还是贴着人们的身体蹭过去的。
他把自己从上到下疯狂地挠了一遍。
天空变得阴沉。雨点落下来,他钻进车内避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汇成变幻的条纹,模糊了他的视线。雨越下越大,直至暴雨倾盆,他这才想起伯父从没提过汽车在雨中的性能。他不敢冒雨驾驶,决定等到雨停。
黄昏与黑夜相继浮现,形如瘴气。睡梦中几辆马车从四面八方朝他飞驰而来。他浑身冰冷。他的脚从驾驶室的边缘伸出车外,被雨浇得透湿。浑身的瘙痒也不时让他醒来。
到了早晨,雨依旧下个不停。天太冷了,他可不想在雨里洗澡,只能打湿双手擦了把脸。唯一的宽慰来自乌利塞斯神父在岛上经受的苦雨。那里暴雨如注,日夜不息,简直让人精神错乱。相形之下,这场温和的欧陆细雨算得了什么?
这条荒凉的小道只有农夫偶尔经过,他们无一例外地停下脚步,和他聊上几句。有些人沿路走来,要么独行,要么牵着一头驴;其他人则穿过农田走来,他们是正在巡视自己小小领地的农场主。每个人似乎都对打在身上的雨点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