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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既没有穿上我的漆皮鞋,也没有找一条还能过得去的领带,而是寻找奈维尔去了。我去寻找我的老朋友,他很早就已认识我了,那时我正是拜伦,正是梅瑞狄斯笔下的一个年轻人,而且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书里的那个我已经记不起其名字的主人公。我找到他时,他是一个人,正在读书。一张非常整洁的桌子;一张井井有条、平平整整地拉开的窗帘;一把他正用来裁开一部法文版书的裁纸刀——我就想,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们初次见到他以后,他的神态或衣着会发生什么变化。在这儿,自从我们第一次跟他见面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在这儿意味着无拘无束;在这儿意味着亲密无间;在炉火的映照下,窗帘上的一只圆圆的苹果突然脱落了。我们在那儿交谈着;坐着交谈;顺着那里的林荫路漫步,那条林荫路在树下延伸,在那些树叶葱茏、沙沙作响的树下延伸,那些树的枝头上挂着累累果实,我们常常一起踏着这条林荫路漫步,以致环绕在有些树周围的草皮,环绕在某些戏剧和诗歌、某些我们特别喜爱的事物周围的草皮,如今已变得光秃秃的了——这些草皮是被我们杂乱无章的脚步不断践踏而变得光秃的。每当我需要等待的时候,我就看看书;每当我夜间不能入眠的时候,我就从书架上摸索着取下一本书。不断地增长,永无止境地扩充,我的头脑里积累了一大堆说不清从何处而来的东西。我时不时地弄下一大块,也许是莎士比亚,也许是某个名叫佩克的老妇人;我经常一边躺在床上抽着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那是莎士比亚。那是佩克。’——心里翻腾着一种认识他们的确凿无疑感和知识引起的激动心情,这种激动是令人无限欣慰的,尽管又是难以言表的。所以,我们一起欣赏着我们的佩克,我们的莎士比亚;互相比较着各自拥有的版本;让对方的真知灼见使我们各自的佩克或者莎士比亚得到更好的阐明;然后就陷入一阵沉默,这沉默只是偶尔被几句简短的话所打破,如同寂静的大海上时而浮出一片鱼鳍;而后,这片鱼鳍,这个见解,又沉入水中,同时激起一圈细微的、心满意足、舒适惬意的涟漪。

“是的,但是突然间你听见了时钟的嘀嗒声。我们这些一直沉浸在这个世界中的人,开始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这是让人痛苦的事情。是奈维尔改变了我们的时间观念。他本来是按照意识中那不受限制的时间来进行思考的,那思绪转瞬之间就能从莎士比亚延伸到我们自己身上,但是如今他拨旺炉火,开始按照另外一个表明某个特殊人物的即将到来的时钟进行生活了。他那宽阔而可敬的思想活动的范围缩小了。他变得警觉起来。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倾听大街上的声息。我留意到他抚摸一张靠垫时的样子。从亿万人类和所有以往的年代中,他选择了一个人,一个特定的时刻。大厅里传来一个声音。他正在说的话就像一股飘忽不定的火焰,在空气中颤动。我注意到,他正在把某种脚步声从别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他正在期待着某种特定的识别标志,而且用像蛇一样敏捷的目光扫了一眼门上的把手。(由此可见他的感觉令人惊讶地敏锐;他一直都在受着某一个人的熏陶。)如此一种专一的热情会排斥其他各式各样的热情,就像异质之物会从一种平静而又活跃的液体中被排除一样。我开始意识到我那混浊不清的天性中充满了沉积物,充满了疑惑,充满了记录在笔记本里的各种辞藻和札记。窗帘上的一条条褶痕变得宁静,肃穆;桌子上的镇纸板变得坚硬起来;窗帘上的缕缕丝线闪烁着光影;所有的东西全都变得清晰明确、客观实在起来,呈现出一副与我毫无关系的情景。于是,我站起身;我离开了他。

“天啊!当我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那些从前有过的痛苦的利爪,是怎样攫住我不放啊!还有那种对某个不在眼前的人的想念。想念谁?开始我也弄不清楚;后来便想起了珀西瓦尔。我已经有很多个日月没有想到他了。现在,要跟他一起大笑,要跟他一起嘲笑奈维尔——这就是我所渴望的,要跟他手挽手,一起大笑着离开。然而,他不在这里。他的位子一直空着。

“非常奇怪的是死去的人常常会在街角、或在梦里突然跳出来,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阵阵寒冷、刺骨地吹着我的狂风,伴随我穿过整个伦敦,去拜访其他的朋友,罗达和路易斯,因为那天晚上我特别渴望伙伴、安定和交往。我一边爬着楼梯,一边猜想他们之间到底是种什么关系?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到底说些什么话?我想象着她摆弄茶水壶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她越过铺着石板瓦的屋顶呆呆地眺望着——这个泉水仙女的身上老是湿漉漉的,幻想和梦境总是搞得她心神不宁。她常常拉开窗帘,凝望着黑夜。‘滚开吧!’她常说。‘月光下的荒野总是黑漆漆的。’我拉了拉门铃;我等待着。路易斯也许正在把牛奶倒在小碟子给猫吃呢;路易斯,他的两个瘦骨嶙峋的手掌合在一起时,简直就像船坞的两半在剧烈翻腾的水上极其痛苦费力地缓缓合拢,他非常熟悉那些埃及人、印度人,以及那些身穿粗衣、怀揣宝石、颧骨高凸的人讲过的名言。我敲了敲门;我等待着;没有人来开门。我又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石头楼梯。我们这些朋友——多么疏远,多么缄默,多么难得互相来往,缺乏了解啊。而我,对我的朋友们来说,也同样是朦胧模糊,一无所知的;就像一个影子,偶尔可以看见一眼,但更多的时候是见不到的。人生确实只是一场梦。我们的激情,那只是在寥寥几个人的眼里闪烁过的捉摸不定的幻想,很快就会熄灭,而且全都将消失不见。我回想起我的朋友们。我想起了苏珊。她买了田地。黄瓜和西红柿在她的暖房里长熟。让去年冬天的霜冻冻死的葡萄树,又生出了几片新叶。她脚步笨拙地跟她的儿子们一起穿过了她的牧场。她巡视着那块由一些套着绑腿套的男人照管着的土地,用她的拐杖指点指点一座房顶,一些树篱,一些失修倒塌的围墙。一些鸽子摇摇摆摆跟在她身后,吃着从她那能干的、朴实的手指缝里漏下来的谷粒。‘不过,我不再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她说。然后想起来的是珍妮——毫无疑问,她正在款待某个新结识的年轻人。他们那惯常的交谈已经到了关键性的时刻。房间里将会弄得光线暗淡;座椅都重新布置过。因为她仍然在及时行乐。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如同水晶石一般坚硬、清澈,她袒露着胸膛冲向战斗。她不怕那枪刺会把她刺伤。当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变得花白时,她就无所谓地将它混在别的头发里。这样,当人们来埋葬她时,就不会发生如何乱套的事情。人们将会发现一些卷起来的丝带。但是不管怎样,门还是会打开的。是谁来啦?她会一边问,一边起身向他迎来,不慌不忙,就像在那些初春的夜晚,当伦敦那些高楼大厦里的可敬的公民们正规规矩矩上床睡觉的时候,那些楼房下面的树荫几乎还不能遮住她的谈情说爱的艳事;而且电车刺耳的声音跟她的快活的喊叫声混合在了一起;当一切本能的快感都已得到满足,她平静下来颓然躺下时,那摇曳起伏的树叶还得遮掩住她的疲乏,和她那美妙的倦怠。我们这些朋友,多么缺少互相往来,多么欠缺互相了解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尽管这样,每当我遇见一个不熟悉的人,或是当我在这儿,在这张桌子旁边想方设法要挣脱我所谓的‘我的生活’——它并不是我所常常回顾的那种生活,我却不只是一个人;我同时是很多很多的人;我完全弄不清楚我究竟是谁——珍妮、苏珊、奈维尔、罗达,或者路易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我的生活和他们的区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