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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初秋的夜晚,当我们又一次聚会在汉普顿宫、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刚开始,我们都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在吃饭之前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情况,而其他每个顺着通向聚会地点的路走过来的人,身上穿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衣服,手里拄着或是没有拄着手杖,似乎都跟他所说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注意到,珍妮瞧了瞧苏珊那双朴实的手,然后就把自己的手掩藏起来;我一边端详着奈维尔,他是那样地整洁和严谨,一边深深感到我自己那被诸如此类的种种辞藻搞得稀里糊涂的生活真的是一团糟。很快他就自吹自擂起来,因为他为自己一直单身一人、独处一室,还有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羞愧。路易斯和罗达,这两个共谋者,这两个在饭桌上密切注意着一切的特务分子,却觉得:‘不管怎么说,伯纳德能让侍者给我们把面包端过来——这种交道我们是做不来的。’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仿佛看见那个完美之人的身影出现在我们中间,我们从来没有成功地做到像他一样,但同时又根本无法把他忘却。我们看到了我们本来可以做到的一切;看到了我们已经错过的一切,而且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竟嫉妒起他人的应得,就像小孩子们在一块蛋糕,一块仅有的蛋糕切开之后,总是觉得属于自己的那块仿佛变小了。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喝了一些酒,在酒的作用下忘掉了我们相互间的敌意,也不再相互攀比了。而且,当饭吃到一半时,我们都察觉到那处在我们身外、与我们格格不入的巨大的黑影正绕着我们向四周蔓延。风声,车轮疾驰声,全都变成了时间的呼啸;于是,我们也急匆匆地向前冲去——冲到哪里?我们又是谁?刹那间我们仿佛消亡了,就像灰烬中的几点残余火星一样熄灭了,只有黑暗在呼啸。我们越过时间、越过历史,消失不见了。对我来说,这种情况仅仅持续一秒钟。我好斗的禀性将它打断了。我用一把汤勺敲打着桌子。如果我能用罗盘来测量事物的话,我一定会那样去做,可是既然我仅有的测量仪器是词语,那么我就创造出一些词语——我已经忘记这一次我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们成了围坐在汉普顿宫一张餐桌周围的六个人。我们站起身来,一起沿着林荫路走去。在虚幻飘渺的暮色中,如同从某个胡同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的回音,欢悦和情欲又在我的身上复活了。在大门口,在一棵雪松前面,我看见一片灿烂夺目的光芒,奈维尔,珍妮,罗达,路易斯,苏珊,还有我自己,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个性。威廉国王好像仍然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君主,而他的王冠也只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箔片。而我们——在这砖墙前面,在这些树枝前面,我们六个人,不知是多少亿万人当中的六个,在无限的古往今来中的当下这一时刻,正在喜气洋洋地焕发着光芒。眼前就是一切;只要拥有眼前就足矣。接着,奈维尔,珍妮,苏珊和我,伴随着一个海浪拍岸,迸碎,消失——接着出现的是一片树叶,一只小鸟儿,一个玩铁环的小孩儿,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经过了炎热的一天之后积聚在树林里的热气,如同白花花的条纹似的在波荡起伏的海面上摇曳的光线。我们分散开来;我们隐没在黑漆漆的树丛里,撇下罗达和路易斯继续站在那个墓地旁边的平台上。
“当我们从那一阵沉浸——哦,多么甘美,多么深切!——中浮上来,重新回到水面上,看见那两个共谋者仍然站在那里,我们感到有些内疚。我们失去了他们一直保持着的东西。我们打搅了他们。但是我们已经精疲力竭,而且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是大功告成还是半途而废,晦暗的纱幕依然把我们的行为遮掩起来;当我们在俯临河水的斜坡上稍作停留时,光线变得越来越微弱。汽船正在让它所载的游客上岸;从远处传来快乐的欢呼声,传来唱歌的声音,仿佛人们正在挥着帽子,加入最后的大合唱。合唱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我感到,那种已经支配了我整整一生的熟悉的冲动又一下涌了上来,任由别人那高声唱着同一首歌曲的喧嚣声浪将我抛上抛下;任由那几乎毫无意义的欢乐、激动、得意和渴望的喧嚣声浪将我颠上颠下。不过,现在不行。不!我还没法使自己镇定下来;我还没法辨认清楚我自己;我不得不让片刻之前曾经使我变得渴望、入迷、妒忌、警觉的那些事情,以及许许多多别的事情,重新沉到水里。我还没法使自己恢复过来,忘记那没完没了的虚掷光阴、放荡胡闹、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和悄无声息地往前直冲,冲过那些桥拱,绕着一些树丛或一个小岛打漩,冲过海鸟栖息在木桩上的地方,冲过波荡起伏的水面,最后变成海上的浪潮——我还没法使自己从那样的放荡中恢复过来。我们就那样各奔东西了。